學達書庫 > 老舍 > 離婚 | 上頁 下頁
七十六


  ◇18-6

  西房的陰影鋪滿了半院。院中的夜來香和剛買來的晚香玉放著香味,招來幾個長鼻子的大蜂,在花上顫著翅兒。天很高,蟬聲隨著小風忽遠忽近。斜陽在柳梢上擺動著綠色的金光。西房前設備好圓桌,鋪著雪白的桌布。方桌上放著美麗煙,黑頭火柴,汽水瓶;桌下兩三個大長西瓜,擦得象剛用綠油漆過的。秀真拿著綠紗的蠅拍,大手大腳的在四處瞎拍打,雖不一定打著蒼蠅,可確有打翻茶杯的危險。她的臉特別的紅,常把瓜子放在唇邊想著點什麼,鼻子上的汗珠繼續把香粉衝開,於是繼續撲撲的去拍,拍的時候特意用小圓鏡多照一會兒笑渦——向左偏偏臉,向右偏偏臉,自己笑了。

  張大哥躬著點背,一趟八趟的跑廚房,囑咐了又囑咐,把廚子都囑咐得手發顫。外面叫來的菜,即使菜都新鮮,都好,也不能隨便的饒了廚子。自己打來的「竹葉青」,又便宜又地道,看著茶房往壺裡倒;不能大意,生活是要有板有眼,一步不可放鬆的:多省一個便多給兒子留下一個。沏上了「碧螺春」,放在冰箱裡鎮著,又香又清又涼,省得客人由性開汽水:汽水兩毛一瓶,碧螺春,喝得過的,才兩毛一兩:一兩茶葉能沏五六壺!汽水,開瓶時的響聲就聽著不自然!

  張大嫂的夏布半大衫兒貼在了脊背上,眼圈還發紅,想起兒子所受的委屈,還一陣陣的傷心;可是看著丈夫由復活而加緊的工作,自己也不願落後,雖然很想坐在沒人的地方再痛哭一場。女兒大手大腳的只會東一拍西一拍的找尋蒼蠅,別的什麼也不能幫忙;誰叫女兒是女學生呢;女學生的父母就該永遠受累,沒法子,而且也不肯抱怨;不為兒女奔,為誰?姑娘的頭燙了一點半鐘,右眼上還掩著一塊,大熱的天;時興,姑娘豈可打扮得象老太太。幸而有二妹妹來幫忙,可是二妹妹似乎只顧發牢騷,幹事有些心不在焉;沒法子,求人是不能完全如意的;二妹妹也的確是可憐,有上頓沒下頓的,還奶著個孩子!偷偷的給了二妹妹一塊幾,希望孩子趕快長大,能孝順父母,好像一塊錢能養起個孩子似的。

  客人來了。都早想來看張大哥,可是……都覺得張大哥太客氣,又請客,可是……都覺得買來的禮物太輕,可是……都看出張大哥改了樣,可是……結果:張大哥到底是張大哥,得吃他,得求他作點事,有用的人,值得一交往,況且天真不是共產黨。瓜子的皮打著磚地,汽水撲撲的響著,香煙燒起幾股藍煙,一直升到房檐那溜兒把蚊陣沖散。講論著天氣,心中比較彼此的衣料價格,偷眼看秀真的胳臂。

  孫先生許久沒和張大哥學習官話,一見面特別的親熱,報告孫太太大概又「有」了,沒辦法;生育節制壓根兒是「破表,沒準兒」!

  邱先生報告吳太極窮得要命,很想把方墩太太攆出去,以便省些糧食。十三妹還好,一心一意的跟老吳,就是有一樣毛病,敢情吸「白麵」!關於邱先生自己,語氣之中帶出已經不怕牙科展覽的太太,而她反有點怕他。自然邱先生的話不免有些誇大,可是有旁人作證,他確是另有了個人,而邱太太以離婚恫嚇他,她自己又真怕離婚;恐怕要出事,大家表面上都誇讚邱科員的乾綱大振,可是暗中替他擔憂。大家搖頭,家庭是不好隨便拆散的,不好意思!

  其他的朋友陸續來到,都偷眼看著天真,可是不便問他究竟為什麼被捕,不好意思。

  天真很瘦,對大家沒話可講,勉強板著臉笑,自以為是個英雄,坐過獄。就憑這坐過一次獄,白吃父親一輩子總可以說得下去了。為什麼被捕?不曉得。為什麼被釋?不知道。可怕是真的。五花大綁捆了走!真可怕;可是對這群人應當驕傲,他們要是五花大綁捆了走,說不定到不了獄裡就會嚇死。不過,自己也真得小心點,暫時先不要出去;五花大綁可別次數多了。父母看著好似老了許多,算了吧,也不用擠錢留學去了,留著錢在北平花也不壞。父親一定是有不少財產,還把房子送給小趙一所呢!對父親得順從一些,這回誤被當作共產黨拿去,大概是平日想共父親的產的報應。當著父親把桌上的空汽水瓶挪開了兩個,表示極願和父親合作。對妹妹也和氣了許多,哥哥坐過獄,妹妹懂得什麼,所以得格外的善待她。

  大家都到齊,只短小趙和老李,大家心中覺得不安。小趙是首座,大家理當耐心的等著:老李怎麼也不來?憑什麼不來?近來大家對老李很不滿意,於是借著機會來討論他,嘴都有些撇著。

  「老李兒是不想來的,」孫先生撇著嘴說。「昨天我對他講,送張大哥什麼禮物,哎呀,『我不送!』他說的。狂,狂得不成樣兒!莫名其妙!」

  張大哥想叫丁二爺去請他們,丁二爺也不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