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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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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好象要過度了似的。個個樹葉綠到最綠的程度,朝陽似洗過澡在藍海邊上曬著自己。藍海上什麼也沒有,只浮著幾縷極薄極白的的白氣。有些小風,吹著空地的積水,蜻蜓們閃著絲織的薄翅在水上看自己的影兒。燕子飛得極高,在藍空中變成些小黑點。牆頭上的牽牛花打開各色的喇叭,承受著與小風同來的陽光。街上的道路雖有泥,可是牆壁與屋頂都刷得極乾淨,廟宇的紅牆都加深了些顏色。街上人人顯著利落輕鬆,連洋車的膠皮帶都特別的鼓脹,發著深灰色。剛由園子裡割下的韭菜,小白菜,帶著些泥上了市,可是不顯著髒,葉上都掛著水珠。 老李上衙門去。在街上他又覺出點渺茫的詩意,和鄉下那些美景差不多,雖然不同類。時間還早,他進了西安門,看看西什庫的教堂,圖書館,中北海。他說不上是鄉間美呢,還是北平美。北平的雨後使人只想北平,不想那些人馬住家與一切的無聊,北平變成個抽象的——人類美的建設與美的欣賞能力的表現。只想到過去人們的審美力與現在心中的舒適,不想別的。自己是對著一張,極大的一張,工筆劃,樓閣與蓮花全畫得一筆不苟,樓外有一抹青山,蓮花瓣上有個小蜻蜓。鄉間的美是寫意的,更多著一些力量,可是看不出多少人工,看不見多少歷史。禦河橋是北平的象徵,兩旁都是荷花,中間來往著人馬;人工與自然合成一氣,人工的不顯著局促,自然的不顯著荒野。一張古畫,顏色象剛染上的,就是北平,特別是在雨後。 老李又忘了鄉間,他願完全降服給北平。可是到了衙門,他的心意又變了。為什麼北平必須有這樣怪物衙門呢?想想看,假如北京飯店裡淨是臭蟲與泔水桶!中山公園的大殿裡是廁所!老李討厭這個衙門。他不能怨北平把他的生命染成灰色;是這個衙門與衙門中的無聊把他弄成半死不活——連打小趙一個嘴巴,或少請一回客,都不敢,可憐! 同事們逐漸的來到,張大哥在他們的唇上復活了。張家已不是共產的窩穴,已不是使人血凝結上的恐怖。大家接到了張大哥的請帖——天真原來不是共產黨。大家開始討論怎樣給大哥買禮物壓驚,好象幾個月裡他沒驚過一回似的。買禮物總得討論,討論好大半天,一個人獨自行動是可怕的,一定要大家合作,買些最沒有用的東西,有實用的東西便顯著不官樣,不客氣:禮物莊上的裝著線似的半根掛麵的錦匣,和只有點杏仁粉味兒而無論如何也看不見一釘星杏仁粉的花盒子,都是理想的禮品。討論完禮物,大家開始猜測張大哥能否官復原職。意見極不一致。張大哥,有的說,到處有人,不必一定吃財政所。可是,另一位提出駁議,不回到財政所來,為什麼請財政所的人們吃飯?那是因為小趙是首座,不能不請舊同事作陪,第三位自覺的道出驚人的消息。假如,假如他回來,是回原缺呢,還是怎樣?討論的熱烈至此稍微低減。人人心中有句:「可別硬把我頂了呀!」不能,不能再回財政所,也許到公安局去,張大哥的交往是寬的。這樣決定,大家都心中平靜了些。 老李聽著他們咕唧,好象聽著一個臭水坑冒泡,心中覺得噁心。 孫先生過來問:「老李兒呀,給張大哥送點什麼禮物兒呢?想不起,壓根兒的!」 「我不送!」老李回答。 「嘔!」孫先生似乎把官話完全忘了,一句話沒再說,走了出去。 老李心中痛快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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