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離婚 | 上頁 下頁
七十二


  ◇18-2

  下了大雨。不知哪兒的一塊海被誰搬到空中,底兒朝上放著。老李的屋子漏得象漏杓,菱和英頭上蒙著機器面口袋皮,四下裡和雨點玩捉迷藏,非常的有趣。剛找著塊乾鬆地方,頭上吧噠一響,趕緊另找地方;最後,藏在桌兒底下。雨點敲著桌上的銅茶盤很好聽,可是打不到他們的頭上。「爸!這兒來吧!」爸的身量過高,桌下容不開。

  一陣,院中已積滿了水。忽然一個大雷,由南而北的咕隆隆,雲也跟著往北跑。一會兒,南邊已露出藍天;北邊的黑雲堆成了多少座黑山,遠處打著閃。跑在後邊的黑雲,失望了似的不再跑,在空中猶疑不定的東探探頭,西伸伸腳,身子的四圍漸漸由黑而灰而白,甚至於有的變成一縷白氣,無目的的在天上伸縮不定。

  院中換了一種空氣,瓦上的陽光象鮮魚出水的鱗色,又亮又潤又有閃光。不知道哪兒來的這麼些蜻蜓,黃而小的在樹梢上結了陣,大藍綠的肆意的擦著水皮硬折硬拐的亂飛。馬奶奶的幾盆花草的葉子,都象剛琢磨過的翡翠。在窗上避雨的大白蛾也撲拉開雪翅,在藍而亮的空中緩緩的飛。牆根的蝸牛開始露出頭角向高處緩進,似乎要爬到牆頭上去看看天色。來了一陣風,樹上又落了一陣雨,把積水打得直冒泡兒;搖了幾次,葉上的水已不多,枝子開始抬起頭來,笑著似的在陽光中擺動。英和菱從桌下爬出來,向院中的積水眨巴眼——嘔!

  並沒有商議,二位的小手碰到一處,好象小蟻在路上相遇那麼一觸,心中都明白了。拉著手,二位一齊下了「海」。英唱開了「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後出頭。」菱看天上的白雲好象一群羊,也唱著「羊,羊,跳花牆……。」把水踢起很高。英的大拇指和二指一撚,能叫水「花啦」輕響一聲,湊巧了還弄起個水泡。菱也得那麼弄,胖腳離了水皮,預備撚腳趾頭;立著的那只腳好象有人一推,出溜——脊背也擦了水皮:英拉不過她,爽性撒了手,菱的胖脊背找著了地,只剩下了腦袋在外邊,「媽!」英拼命的喊。菱要張口,水就在唇邊,一大陣眼淚都流入「海」裡。「媽!媽——」

  全院下了總動員令。爸先出來了,媽在後邊。東屋大嬸是東路司令,西路馬奶奶也開開了門。爸把小葫蘆撈出來,象個穿著衣服的小海狗。大紅兜肚直往下流水,脊背上貼了幾塊泥。臉也嚇白,葫蘆嘴撇得很寬,可是看著媽媽,不敢馬上就哭出聲來。「不要緊的,菱,快擦擦去!」馬奶奶知道菱是不敢哭,不是不想哭。馬嬸也趕緊的說:「不要緊的,菱!」菱知道是不能挨打了,指著紅兜肚,「新都都,新都都!」哭起來,似乎新兜肚比什麼也重要。或者是因為這樣引咎自責可以減少媽媽的怨氣。媽媽沒生氣,可是也沒笑著,「看看,摔著了沒有吧!」菱有了主心骨,話立刻多了:「沒摔著!菱沒動,水推菱,吧唧」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媽把菱接過去。英早躲到南牆去,直到媽進了屋才敢出來,拉住了馬嬸,一勁的嘻嘻,他的褲子已濕了半截。

  馬奶奶誇獎雨是好雨,老李想起鄉下——是,好雨;可是暴雨澆熱地,瓜受不了。馬嬸不曉得瓜也是莊稼,她總以為菜園子才種瓜呢,可是不便露怯,沒言語。老李想起些雨後農家的光景,有的地方很髒,有的地方很美,雨後到日落的時候,在田邊一伸手就可以捏著個蜻蜓。「英,咱們出西直門看看去!」很想聞聞城外雨後新洗過的空氣,可是沒說,因為英正和馬嬸在牆根找蝸牛。馬嬸沒穿襪子,赤足穿雙小膠皮靴,看不見腳,可是露著些腿腕。陽光正照著她的頭髮,水影在她頭上的窗紙上搖著點金光,很象西洋畫中的聖母像。英不怕曬,她也似乎不怕,跟著英在階上循著牆根找蝸牛,蹲著身,白腿腕一動一動往前輕移。馬奶奶進了屋。老李放膽的看著她的背影,她的白腿腕,她的頭髮,她頭上的水光。他心中的雨後村景和她聯在一氣,晴美,新鮮,安靜,天真,他找到了那個「詩意」。

  菱換好了幹衣服,出來拉住爸的手,「英,給我一水牛!」英沒答應。菱看了看爸的鞋,「爸,鞋濕!爸鞋濕!」爸始終也沒覺得鞋濕,笑了笑,進屋去換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