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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17-3

  小趙第一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第二沒有道德觀念,第三不信什麼主義,第四不承認人應有良心,第五不向任何人負任何責任,按說他可以完全無憂無慮,而一人有錢,天下太平了。不過,人心總是肉長的,小趙的心不幸也是肉長的,這真叫他無可如何的自憐自歎自恨。對於秀真,他居然有一點為難!他本來早就可以把她誘到個地方,使她變成個婦人;可是不知為什麼,他還沒下手。人的心不能使人成為「超人」;小趙恨自己。她比別的婦人都容易弄到手,別的婦女得花錢,定計,寫契證;她完全白來,一瓶汽水,幾聲笛耳,帶她看了趟天真,行了。可是他不敢下手,他不認識了自己。

  他向來不為難,定計策是純粹理智的,用不著感情:成功與失敗是憑用計的詳密與否,也不受良心的責備與監視。成功便得點便宜,失敗就損失點:失敗了再幹,永不著為難。秀真有點與眾不同,簡單得象個大布娃娃,不用小趙費半點思想。也許是理智清閒起來,感情就來作怪,小趙象拿慣了老鼠的貓,這回捉住了個小的,不肯一口吞下,而想逗弄著玩,明知道這不妥,甚至於是不對,可是不肯下手。假如這麼軟弱下去,將來也許有失去捕鼠能力的可能!小趙沒了主意。她的眼睛鼻子笑渦,連那雙大腳,都叫他想到是個「女子」,不是「貨物」。他常想他的母親和他的父親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但是他不肯隨便罵自己的親娘。對於秀真也有這麼點。

  他覺得秀真應當和他有點人與人的關係,不是人與貨物的關係。一向他拿女的當作機器,或是與對不很貴的磁瓶有同等的作用與價值。秀真會使他的心動了動。他非常奇怪的發現了自己身上有種比貓捕鼠玄虛一些的東西。他要留著秀真,永遠滿足他的肉欲,而不隨手的扔了她。這便奇怪的很。這是要由小趙而變成張大哥——張大哥有什麼出息?!這是要由享受而去負責任,由充分的自由而改成有家有室,將來還要生兒養女。因此得留著秀真的身子,因為小趙是要為自己娶太太。他覺得非常的可笑,同時又覺著其中或者另有滋味,她確是與眾不同。

  但是,為了這點玄虛的東西而犧牲了個人的事業,上算不不算?把秀真送出去,至少來幾千,先不用說升官。小趙為了難。思想還是清楚的,不過這一回每當一思索就有點別的東西來裹亂。性欲的問題,在小趙本不成問題。現在如要為這個問題而永遠管一個女子叫笛耳,太不上算;吃著他,喝著他,養了孩子他喂著,還得天天陪上幾聲笛耳,糊塗!可是秀真有股子奇怪的勁,叫他想到,老管她叫笛耳是件舒服事,有一個半個小小趙,她養的,也許有趣味。他是上了當。不該鉤搭這麼個小妖精。後悔也不行,他極願意去和她一塊走走逛逛,看看她的一雙大腳。那雙大腳踩住了他的命,仿佛是。婦女本來都是抽象的,現在有一個成為具體的,有一定的笑渦,大腳,香氣,貼在他的心上,好象那年他害肚子疼貼的那張回春膏。雖然貼著有些麻煩,可是還不能不承認那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它叫肚皮發癢,給內部一些熱氣;一貼膏藥叫人相信自己的肚子有了依靠。一塊錢一貼;在肚子上值一萬金子,特別肚子正疼的時候。秀真是張貼心房的膏藥。可是小趙不承認心中有什麼病。為難!

  丁二爺找到小趙。

  「趙先生,」丁二爺叫,仿佛稱呼別人「先生」是件極體面的事,「趙先生!」

  「丁二嗎?有什麼事?」小趙是有分寸的,丁二爺只是「丁二」,無須加以客氣的稱呼。

  「秀姑娘叫我來的。」

  「什麼?」

  「秀姑娘叫我來的。」

  「哪個秀姑娘?」小趙的眼珠沒練習著跳高,而是死魚似的瞪著丁二爺。他最討厭別人知道了自己的事。

  「秀真,秀真,我的侄女秀真。」丁二爺好象故意的討厭。

  「你的侄女?」小趙真似乎把秀真忘了,丁二的侄女,哼!

  「我把她抱大了的,真的,一點不假。我的事她知道,她的事我知道。您和她的事我也知道。她叫我找您來了。」

  小趙非常的不得勁,很有意把丁二槍斃了,以絕後患。「找我幹嗎?啊,別人知道不知道?」

  「別人怎能知道,她就是和我說知心話,我的嘴嚴,很嚴,象個石頭子。」

  「不要你的命,你敢和別人說!」

  「決不說,決不說,丁二都仗著你們老爺維持。那回您不是賞了我一塊錢?忘不了,老記著。」

  「快說,到底有什麼事?」小趙減了些猜疑,可是增加了些不耐煩;丁二是到幫到底的討厭鬼。

  「是這麼回事!」

  「快著,三言兩語,別拉鋸,趙先生沒工夫!」

  「秀真一半天就搬回家來,出入可就不大方便了,叫您快想主意。她說頂好您設法先把天真放出來,然後您向張大哥要求這回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秀姑娘說了,她自己也和父親母親要求;父母不答應,她就上吊。可是天真得先出來,不然她沒話向父母說。」

  「好啦,去你的,我快著辦。給你這塊錢,」小趙把張錢票扔在地上。「留神你的命,只要你一跟別人提這個,噗,一刀兩斷,聽見沒有?」

  丁二爺把票子拾了起來。「謝謝,趙先生,謝謝!決不對別人說!你可快著點!秀姑娘真不壞,真不壞。郎才女貌!趙先生,丁二等吃喜酒!以後您有什麼信傳給秀姑娘,找我丁二,妥當,准保妥當!」

  小趙心裡怎麼也不是味。不肯承認自己是落在情網中:趙先生被個蜘蛛拿住?趙先生象小綠蠅似的在蛛網上掙扎?沒有的事!可是丁二的末幾句話使他心中癢了癢——吃喜酒,郎才女貌!人還不易逃出人類的通病,小趙恨自己太軟弱。可是洞房花燭夜,吻著那雙大腳,准保沒被別人吻過的。她臉上紅著,兩個笑渦象兩朵小海棠花!小趙沒辦法,沒法把心掏出來,換上塊又硬又光的大石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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