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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第十七

  ◇17-1

  半夜裡,張大哥把大嫂推醒,「我作了個夢,我作了個夢。」他說了兩遍,為是等她醒明白了再往下說。

  「什麼夢?」她打了個哈欠。

  「夢見天真回來了。」

  「夢是心頭想。」

  張大哥愣了一會兒。「夢見他回來了,挺喜歡的。待了一會兒,秀真也來了。秀真該來了,不是應當放暑假了嗎?」

  「七月一號才完事呢,還有兩三天了。」

  「啊!我夢見她回來了,也挺喜歡的。待了一會兒,仿佛咱們是辦喜事,院子裡搭起席棚,上著喜字的玻璃,廚子王二來了,親友也來了,還送來不少汽水。秀真出門子,給的是誰?你猜!」

  「我怎會猜著你的夢?」

  張大哥又愣了一會兒。「小趙!給的是小趙!他穿著西服,胸前掛著大紅花,來親迎。我恍忽似乎看見吳太極,邱先生,孫先生們都在西屋外邊立著,吸著煙捲。他們的眼睛,我記得清楚極了,都盯著我,好象在萬牲園裡看猴子那樣,臉上都帶著點輕視我的笑意。我看見小趙進來,又看見他們大家那樣笑我,我的心要裂了。我回頭看了看,秀真在堂屋立著呢,沒有打扮起來,還穿著學校的制服。她不哭也不笑,就是在那兒立著,象傀儡戲裡的那個配角,立在一旁一點動作沒有。我找你,也找不到。我轉了好幾個圈。你記得咱們那條老黃狗?不是到夏天自己咬不著身上的狗蠅就轉圈,又急又沒辦法?我就是那個樣。我想揍小趙;一生沒打過架,胳臂抬也抬不起,淨剩了哆嗦了。小趙向我笑了。我就往後退,擋住了秀真。我想拉起她往外跑,小趙正堵住門。吳太極們都在他身後指著我笑。我拉著她往後退。正在這個當兒,門外咚——響了一聲,震天震地的,象一個霹靂。我就醒了。什麼意思呢?什麼意思呢?」

  「沒事!橫是天真快出來了。我明個早晨給他的屋子收拾出來。」張大嫂安慰著丈夫,同時也安慰著自己。

  「夢來得奇怪,我不放心秀真!」

  「她,沒事!在學校裡正考書,還能有什麼事?」大嫂很堅決的說,可是自己也不十分相信這些話。

  張大哥不言語了。帳子外邊有個蚊子飛來飛去的響著。待了好大半天,他問:「你還醒著哪?」

  「睡不著了;蚊子也不是在帳子裡邊不是?」

  他顧不到蚊子的問題。「我說,萬一小趙非要秀真不可呢?」

  「何必信夢話呢!不是老李和他說好了嗎?」

  「夢不夢的,萬一呢!老李這兩天也沒來!」

  「衙門也許事兒忙,這兩天。」

  「也許。我問你,萬一小趙非那麼辦不可,你怎著?」

  「我?我不能把秀兒給他!」

  「不給他,天真就出了出來呢?」張大哥緊了一句。「那——」

  「哎!」張大哥又不言語了。

  夫妻倆全思索著,蚊子在帳子外飛來飛去的響。

  大嫂先說了話:「我的女兒不能給他!」

  「兒子可以不要了?」

  「我也不是不愛兒子,可是——」

  「他要是明媒正娶的辦;自然這口氣不好受,可是——」

  「命中沒兒子就是沒兒子;女兒可是不——」

  「不用說了,」張大哥有點帶怒了,「不用說了!命該如此就結了!我姓張的算完了;拿刀剁小趙兔崽子!」

  多少多少年了,張大哥沒用過「兔崽子」。「拿刀剁?」只能說說。他不能再睡。往事一片一片的落在眼前。自己少年時的努力,家庭的建設,朋友的交往,生兒女的欣喜,作媒的成功,對社會規法的履行,財產購置……無緣無故的禍從天降!自從幼年,經過多少次變亂,多少回革命,自己總沒跌倒,財產也沒損失,連北京改成北平那麼大的變動都沒影響到自己!現在?北京改名北平的時節,他以為世界到了末日,可是個人的生活並沒有搖動。現在!不明白,什麼也不明白;小趙比他小著二十多歲。小趙是飛機,張大哥是騾車;騾車本不想去追飛機,可是飛機擲下的炸彈是沒眼睛的。騾車被炸得粉碎。

  他想起前二年在順治門裡,一輛汽車碰死一匹老驢。汽車來到跟前,老驢雙腿跪下了,癱了,兩隻大眼睛看著車輪軋在自己的頭上,一汪血,動也沒動,眼還睜著!那匹老驢也許曾是在妙峰山的香會上,白雲觀神路上,戴著串鈴,新鞍?,毛象緞子似的,鼻孔張著,飛走,踢起輕鬆的塵沙,博得遊人的彩聲。汽車來了,瞪著眼,癱在那裡!張大哥聽見遠處的雞鳴,窗紙微微發青,不能睡,不能!自己是那個老驢,跪在小趙的身前,求他抬手,饒了他;必不得已,連秀真饒上也可以;兒子的價值比女兒高。大嫂也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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