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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16-3

  老李和太太正式宣戰,斷絕了國交。三天,誰也沒理誰。他心中,可是,並沒和太太叫勁。他一心一意的希望著馬先生回來,看看人家這會浪漫的到底是長著幾個鼻子;心中有所盼望,所以不說話也不覺得特別的寂寞。除了這件事,他還惦記著張大哥。到底小趙是賣什麼藥呢?天真還沒有放出來!張大哥太可憐了,整天際把生命放在手裡捧著,臨完會象水似的從指縫間漏下去!單單的捉去他的兒子;哪怕一把火燒了他的房呢,連硬木椅子都燒成焦炭呢,張大哥還能立起來,哪怕是穿著舊布衫在街上去算命合婚呢,他還能那麼乾淨和氣,還能再買上一座小房;兒子,另一回事。奇怪,那麼個兒子會使張大哥跌倒不想往起爬!假如英丟失了,我怎樣?老李問自己。難過是當然的,想不出什麼超於難過的事。時代的關係?夫妻間的愛不夠?張大哥比我更布爾喬亞?算了吧,看看張大哥去。

  自遷都後,西單牌樓漸漸成了繁鬧的所在,雖然在實力上還遠不及東安市場一帶。東安市場一帶是暗中被洋布爾喬亞氣充滿,幾乎可以夠上貴族的風味。西單,在另一方面,是國產布爾喬亞,有些地方——象烙餅攤子與大碗芝麻醬面等——還是普羅的。因此,在普通人們看,它更足以使人舒服,因為多看見些本地風光。它還沒夢想到有個北京飯店,或是烏利文洋行。咖啡館的女招待,百貨店的日本貨,戴一頂新草帽或穿一雙白帆布鞋就可以出些風頭的男女學生,各色的青菜瓜果,便宜坊的烤鴨,羊肉餡包子,插瓶的美人蕉與晚香玉,都奇妙的調和在一處,亂而舒服,熱鬧而不太奢華,浪漫而又平凡。特別是夕陽擦山的前後,姑娘們穿出夏日最得意的花衫,賣酸梅湯的冰盞敲得輕脆而緊張,西瓜的吆喝長而多顫;偶爾有一陣涼風;天上的餘光未退,鋪中的電燈已亮;人氣、車聲、汗味中裹著點香粉或花露水味,使人迷惘而高興,袋中沒有一文錢也可以享受一些什麼。真正有錢的人們只能坐著車由馬路中心,擦著滿是汗味的電車,向長安街的瀝青大路馳去,響著車鈴或喇叭。

  老李永不會欣賞這個。他最討厭中等階級的無聊與熱鬧,在他的靈魂的深處,他似乎有點貴族氣。他沿著馬路邊兒走,不肯到兩旁的人群裡去擠。快到了堂子胡同,他的右臂被人抓住。丁二爺。

  「啊,李先生!」丁二爺的舌頭似乎不大利落,臉上通紅,抓住老李的右臂還晃了兩晃,「李先生,我又在這兒溜酒味呢!又喝了點,又喝了點。李先生,上次你請我喝酒,我謝謝你!這是第二次,記得清楚,很清楚。還能再喝點呢,有事,心中有事。」他指了指胸口。

  老李直覺的嗅出一點奇異的味道,他半拉半扯的把丁二爺架到一個小飯鋪。

  又喝了兩盅,丁二爺的神色與往日決不相同了,他居然會立起眉毛來。「李先生,秀真!」他把嘴放在老李的耳邊,可是聲音並沒放低,震得老李的耳朵直嗡嗡。「秀真!」

  「她怎麼了?」老李就勢往後撤了撤身子,躲開丁二爺的嘴。

  「我懂得婦女,很懂得。我和你說過我自己的事?」

  老李點了點頭。

  「我會看她們的眼睛,和走路的神氣,很會看。」他急忙吞了一口酒。「秀真回來了,今天。眼睛、神氣,我看明白了。姑娘們等著出閣是一個樣,要私自鬧事又是一個樣,我看得出。秀真,小丫頭,我把她抱大了的,現在——」丁二爺點著頭,不言語了,似乎是追想昔年的事。

  「現在怎樣?」老李急於往下聽。

  「哎!」丁二爺的歎氣與酒盅一齊由唇上落下。「哎!她一進門,我就看出來,有點不對,不對。她不走,往前擺,看著自己的大腳微笑!不對!我的小鳥們也看出來,忽然一齊叫了一陣,忽然的!我把秀真叫到我的屋裡;多少日子她沒到過我屋裡了!小的時候,一天到晚找丁叔,小丫頭!我盤問她,用著好話:她說了,她和小趙!」

  「和小趙怎著?」老李的大眼似乎永遠不會瞪圓,居然瞪圓了。

  「一塊出去過,不止一次了,不止。」

  「沒別的事?」

  「還沒有;也快!秀真還鬥得過他?」

  「嘿!」

  「哎!婦女,」丁二爺搖著頭,「婦女太容易,也太難。容易,容易得象個熟瓜,一摸就破;難,比上天還難!我就常想,左不沒事吧,沒事我就常想,我的小鳥們也幫著我想,非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男女完全隨便,男女的事兒不能消停了。一個守一個,非搗亂不可。我就常這麼想。」

  老李很佩服丁二爺,可是顧不及去討論這個。「怎辦呢?」

  「怎辦?丁二有主意,不然,丁二還想不起喝酒。咱們現在男女還不能敞開兒隨便:兒女一隨便,父母就受不了。咱們得幫幫張大哥。我准知道,秀真要是跟小趙跑了,張大哥必得瘋了,必得!我有主意,揍小趙!他要是個好小子,那就另一回事了,秀真跟他就跟他。女的要看上個男的,勸不來,勸不來,我經驗過!不過,秀真還太小,她對我說,她覺得小趙好玩。好玩?小趙?我揍他!二十年前我自己那一回事,是我的錯,不敢揍!我吃了張大哥快二十年了,得報答報答他,很得!我揍小趙!」

  「揍完了呢?」老李問。

  「揍就把他揍死呀!他帶著口氣還行,你越揍他,秀真越愛他,婦女嗎!一揍把他揍回老家去,秀真姑娘過個十天半月也就忘了他,頂好的法兒,頂好!勸,勸不來!」

  「你自己呢?」老李很關切的問。

  「他死,我還想活著?活著有什麼味!沒味,很沒味!這二十年已經是多活,沒意思。喝一盅,李先生,這是我最後的一盅,和知己的朋友一塊兒喝,請!」

  老李陪了他一盅。

  「好了,李先生,我該走了。」丁二爺可是沒動,手按著酒盅想了會兒:「啊,我那幾個小黃鳥。等我——的時候,李先生,把它們給英養著玩吧。沒別的事了。」

  老李想和他用力的握握手,可是愣在那裡,沒動。

  丁二爺晃出兩步去,又退回來:「李先生,李先生,」臉更紅了,「李先生,借給我倆錢,萬一得買把傢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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