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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第十四

  ◇14-1

  北平春天的生命是短的。蜂蝶剛一出世,春似乎已要過去。春光對於老李們似乎不大有作用:他們只隨時的換衣服,由皮袍而棉衣,由棉衣而夾衫,只顯出他們的由臃腫而消瘦。他們依舊上衙門,上衙門,上衙門;偶爾上一次公園都覺得空氣使他們的肺勞累得慌,還不如湊上手,打個小牌。

  張大哥每年清明前後必出城掃墓,年中唯一的長途旅行,必定折些野草回來,壓在舊書裡。今年他沒去。天真還在獄裡。丁二爺雖然把石榴樹,夾竹桃,仙人掌等都搬到院中,張大哥可是沒有惠顧它們一點點水,他已與春斷絕關係。張大嫂也瘦得不象樣了。丁二爺的小黃鳥們似乎受了什麼詛咒,在春雨初晴的時節,浴著金藍的陽光,也不肯叫一聲。後院的柳樹上來了只老鴉,狂嚎了一陣,那天張大哥接到了免職的公文。他連看也沒看。他似乎是等著更大的惡耗。

  吳太極為表示同情來看張大哥,張大哥沒有見他。

  他只接待老李。

  老李家中也沒有春光;春光仿佛始終就沒有到西四牌樓去的意思。除了一冬積蓄下的腥臊味被春風從地下掀起,一切還是那麼枯醜。馬老太太將幾盆在床底下藏了一冬的小木本花搬在院中,雖然不斷的澆水,可是能否今年再出幾個綠葉便很可懷疑。李太太到了春天照例的脫頭髮,腦後的一雙小辮十分棘手,用什麼樣的梳子也梳不到一處。黑小子臉上的癬經春風一吹,直往下落鱗片。合院之中,只有馬少奶奶不知由哪裡得到一些春的消息。臉上雖瘦了些,可是腮上的顏色近于海棠。她已經和李太太又成了好友;老李在家的時候她也肯到屋中來。小菱的春衣都是馬嬸給做成的,做得非常的合適好看。菱好象是個大布娃娃,由著馬嬸翻過來掉過去的擺弄,馬嬸是將領子袖子都在菱的身上繃好,畫了白線,而後拆下來縫成的。袖口上都繡了花。馬嬸的大眼睛向菱的身上眨巴著,菱的眼睛向她的海棠臉蛋眨巴著。

  老李看著她們,心中編了一句詩——一點兒詩意孕著春天的宇宙。他不敢再看太太那對缺乏資本的小辮,唯恐把這點詩意給擠跑了。

  李太太心中暗喜,能把馬少奶奶征服。可是還不滿意老李,因為方墩太太一趟趟的來,而且口口聲聲是已快離婚——老李的主意。還有呢,方墩太太雖然與李太太成為莫逆,可是口氣中有點不滿意老李——他頂了吳先生的缺,不夠面子!李太太一點也不曉得丈夫升了官,因為老李沒告訴她。升了官多掙錢,而一聲不發,一定是把錢私自掖著,誰知道作什麼用?!邱太太也常來,說的話雖文雅,可是顯然的是說邱先生近來對太太頗不敬。四位太太遇到一塊,幾乎要把男人們全拴起來當狗養著。大家都把張大嫂忘了。菱幾次要看乾娘去,李太太也倒還無所不可,可是方墩太太攔住她們:還上張家去呢?共產黨!結果,老李帶著菱去看乾娘。直到父女平安的回到家中,李太太才放下心去。她以為共產黨必是見了小孩就嚼嚼吃了的。

  衙門裡,吳太極與張大哥的缺都有人補上,大家心裡開始安頓下去。可是對於補缺的人,多少心中有點忌恨,特別是對老李。「看他平日那麼老實,敢情心裡更辣;補吳太極的缺,焉知不是他給頂下去的呢?!」起初,大家拿吳太極當個笑話說,現在改成以他為殉難者,全是老李一個人的壞。老李一聲不出,在衙門,在家裡,任憑那群男女嘈嘈,只在大街上多吸幾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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