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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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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李太太確是長了膽子。張大嫂,吳方墩,邱太太,剛出月子的孫太太,組成了國際聯盟;馬家婆媳也是會員國。她說話行事自然沒有她們那樣漂亮,那樣多知多懂,那樣有成見,可是傻人有個傻人緣。況且因為她,她們才可充分表示憐愛輔助照管指導的善意,她是弱小國家,她們是國聯行政院的常務委員。她們都沒有象英和菱這樣的孩子,張大嫂的兒女已長大,孫太太的又太小,邱太太極希望得個男孩,可是紙板樣的身體,不易得個立體的娃娃;只就這兩個小孩發言立論,李太太就可以長篇大論,振振有詞。邱太太雖是大學畢業,連生小孩怎樣難過的勁兒都不曉得,還得李太太講給她聽。還有,她來自鄉間,說些莊稼事兒,城裡的太太覺得是聽瞽兒詞。邱太太就沒看見過在地上長著的韭菜。 依著馬少奶奶的勸告,李太太剪了發,並沒和丈夫商議。發留得太長,後邊還梳上兩個小辮。吳方墩說,有這一對小辮可以減少十歲年紀;老李至少也得再遲五年才鬧納妾。可是老李看見這對小辮直頭疼,想不出怎樣對待女人才好;還是少開口的為是,也就閉口無言。可是夫妻之間閉上嘴,等於有茶壺,而沒有茶壺嘴,倒是倒不出茶來,趕到憋急了,一倒准連茶葉也倒出來,而且還要灑一桌子。老李想勸告她幾句:「修飾打扮是可以的,但是要合身份,要素美;三十多歲梳哪門子小辮?」這類話不好出口,所以始終也沒說,心裡隨時憋得慌。況且,細咂這幾句的味道,根本是布爾喬亞;老李轉過頭來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便再教訓別人。 對於錢財上,她也不象原先那樣給一個就接一下,不給便拉倒,而是時時向丈夫咕唧著要錢。不給妻子留錢,老李自己承認是個過錯,可是隨時的索要,都買了無用的東西,雖然老李不惜錢,可也不願看著錢扔在河裡打了水漂兒。誰說鄉下人不會花錢?張家,吳家,李太太常去,買禮物,坐來回的車……回來並不報告一聲都買了什麼,而拉不斷扯不斷的學說方墩太太說了什麼,邱太太又作了什麼新衣裳。老李不願聽,正和不願聽老吳小趙們的扯淡一樣。在衙門得聽著他們扯,回家來又聽她扯,好象嘴是專為閒扯長著的。況且,老李開始覺到錢有點不富裕了。 更難堪的是她由吳邱二位太太學來些怎樣管教丈夫的方法。方墩太太的辦法是:丈夫有一塊錢便應交給太太十角;丈夫晚上不得過十點回來,過了十時鎖門不候。丈夫的口袋應每晚檢查一次,有塊新手絹也當即刻開審——這個年月,女招待,女學生,女理髮師,女職員,女教習,隨時隨處有拐走丈夫的可能。邱太太的辦法更簡單一些,凡有女人在,而丈夫不向著自己太太發笑,咬! 果然有一天,老李十一點半才回來,屋門雖沒封鎖,可是燈息火滅,太太臉朝牆假睡,是假睡,因為推她也不醒嗎!老李曉得她背後有聯盟,勸告是白饒,解釋更顯著示弱,只好也躺下假睡。身邊躺著塊頑石,又胡塗又涼,石塊上邊有一對小辮,象用殘的兩把小幹刷子。「訓練她?張大哥才真不明白婦女!『我』現在是入了傳習所!」老李歎了口氣。有心踹她一腳,沒好意思。打個哈欠,故意有腔有調的延長,以便表示不困,為是氣她。 老李睡不著,思索:不行,不能忍受這個!前幾天的要錢,剪髮,看朋友去,都是她試驗丈夫呢;丈夫沒有什麼表示,好,叫她抓住門道。今個晚上不等門,是更進一步的攻擊,再不反攻,她還不定怎麼成精作怪呢!在接家眷以前,把她放在胡塗蟲的隊伍中;接家眷的時候,把她提高了些,可以明白,也可以胡塗;現在,決定把她仍舊發回原籍——胡塗蟲!原先他以為太太與摩登婦女的差別只是在那點浮淺的教育;現在看清,想拿一點教育補足愛情是不可能的。先前他以為接家眷是為成全她,現在她倒旗開得勝,要把他壓下去。她的一切都討厭!半夜裡吵架,不必:怕嚇住孩子們。但是不能再和這塊頑石一塊兒躺著。他起來了,摸著黑點上燈,掀了一床被子,把所有的椅子全搬到堂屋,拼成一個床。把大衣也蓋上。躺了半天,屋裡有了響動。 「菱的爹,你是幹嗎呀?」她的聲音還是強硬,可是並非全無悔意。 老李不言語,一口吹滅了燈,專等她放聲痛哭:她要是敢放聲的嚎喪,明天起來就把她送回鄉下去! 太太沒哭。老李更氣了:「皮蛋,不軟不硬的皮蛋!橡皮蛋!」心裡罵著,小說裡,電影裡,夫婦吵架,而後一摟一吻,完事,「愛與吵」。但是老李不能吻她,她不懂:沒有言歸於好的希望。愛與吵自己也是無聊,可是到底還有個「愛」。好吧,我不愛,也不吵:頑石,胡塗蟲! 「你來呀!等凍著呢!」她低聲的叫。 還是不理,只等她放聲的哭。「一哭就送走,沒二句話!」老李橫了心,覺得越忍心越痛快。半夜裡打太太的人,有的是;牛似的東西還不該打! 「菱的爹,」她下了床,在地上摸鞋呢。 老李等著,連大氣不出。街上過去兩次汽車,她的鞋還沒找著。 「你這是幹嗎呢?」她出來了:「我有點頭疼,你進來我沒聽見,真!」 「不撒謊不算娘們!」他心裡說。 「快好好的去睡,看凍著呢!洋火呢?」她隨問隨在桌子上摸,摸到了洋火,點上燈,過來掀他的被子。「走,大冷的天!」 老李的嘴閉得象鐵的,看了她一眼。她不是個潑婦,她的眼中有點淚。兩個小辮子撅著,在燈光下,象兩個小禿翅膀。不能愛這個婦人,雖然不是潑婦。隨著她進了屋裡,躺下。等著她說話,她什麼也沒再說。又睜了半天眼,想不出什麼高明招數來,賭氣子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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