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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8-3

  五點半老李就到了華泰。

  六點半吳先生邱先生來到。吳先生還是那麼正直:「我替約了孫先生,一會兒就來。我來的太早了,軍人,不懂得官場的規矩。茶房,拿炮臺煙。當年在軍隊裡,煙臺煙,香檳酒;現在……」吳太極挺著腰板坐下追想過去的光榮。想著想著,雙手比了兩個拳式子,好象太極拳是文雅的象徵,自己已經是棄武修文,擺兩個拳式似乎就是作文官考試的主考也夠資格。

  張大哥和孫先生一齊來了,張大哥說,「幹嗎還請客?」孫先生是努力的學官話,只說了個「幹嗎」,下半句沒有安排好,笑了一笑。

  小趙到七點還沒來。

  邱先生要了些點心,聲明:先墊一墊,恐怕回頭吃白蘭地的時候肚子太空。老李連半點要白蘭地的意思也沒有,可是已被邱先生給關了釘兒,大概還是非要不可。

  「我可不喝酒,這兩天胃口又——」張大哥說。

  老李知道這是個暗示,既然有不喝的,誰喝誰要一杯好了,無須開整瓶的;到底是張大哥。

  外面來了輛汽車。一會兒,小趙抱著菱,後面跟著李太太和英。菱嚇得直撇嘴。見了爸,她有了主心骨,擰了小趙的鼻子一把。

  「諸位,來,見過皇后!」小趙鄭重的向大家一鞠躬。

  她不知怎好,把鞠躬也忘了,張著嘴,一手拉著英,一手在胸下拜了拜。小趙的笑往心中走,只在眉尖上露出一點,非常的得意。

  「李太太,張羅張羅煙捲。」小趙把煙筒遞給她。她沒去接,英順手接過來,菱過來也搶,英不給,菱要哭。拍,李太太給英一個脖兒拐,英糊裡糊塗的只覺得頭上發熱,而沒敢哭,大家都要笑,而故意不笑出來。李太太的新圍巾還圍著,圍得特別的緊;還穿著那件藍棉袍,沒沿邊,而且太肥。她看看大家,看看老李,莫名其妙。

  「李太太,這邊坐!」小趙把桌頭的椅子拉出,請她入坐。她看著丈夫,老李的臉已焦黃。

  救恩又來自張大哥,他趕緊也拉開椅子,「大家請坐!」

  李太太見別人坐,她才敢坐。小趙還在後邊給拉著椅子,而且故意的拉得很遠,李太太沒留神,差點出溜下去。除了張大哥,其餘的眼全釘著她。

  大家坐好,擺台的拿過茶單來。小趙忙遞給李太太。她看了看,菱——坐在媽旁邊——拿過去了;「喲,還有發呢,媽,菱拿著玩吧?」她順手把茶單往小口袋裡放。小趙覺得異常有趣。「開白蘭地!」酒到了,他先給李太太斟滿一杯,李太太直說不喝不喝,可是立起來,用手攏著杯子。

  「坐下!」老李要說,沒說出來,咽了口唾沫。

  小吃上來,當然先遞給李太太,她是座中唯一的女人。擺台的端著一大盤,紙人似的立在她身旁。她尋思了一下,「放在這兒吧!」

  小趙的笑無論如何忍不住了。

  張大哥說了話:「先由這邊遞,茶房;不用論規矩,吃舒服了才多給小帳。」他也笑了笑。

  菱見大盤子拿走,下了椅子就追,一跤摔在地上,媽媽忙著過來,一邊打地,一邊說:「打地,打,幹嗎絆我們小菱一跤!」菱知道地該打,而且確是挨了打,便沒放聲哭,只落了幾點淚。

  老李的頭上冒了汗。他向來不喝酒,可是吞了一大口白蘭地。李太太看人家——連丈夫——全端起酒來,也呷了一口,辣得直縮脖子,把菱招得咯咯的笑起來。

  菱用不慣刀叉,下了手。媽媽不敢放下刀叉,用叉按著肉,用刀使勁切,把碟子切得直打出溜;爽性不切了,向著沒人的地方一勁咽氣。

  小趙非常的得意。

  吳先生灌下兩杯酒,話開了河,昔日當軍人的光榮與現在練太極拳的成績,完全向李太太述說一番。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不知說什麼好。幸而張大哥問了她幾句關於房子與安洋爐的事,她算是能找到相當的答對。孫先生也要顯著和氣,打著他自己認為是官話的話向她發問,她是以為孫先生故意和她說外國話,打了幾個岔,臉紅了幾陣,一句也答不出。孫先生心中暗喜,以為李太太不懂官話。

  老李象坐著電梯,渾身刺鬧得慌。幸而小英在一旁問這個問那個,老李爽性不往對面看,用宰牛的力氣給英切肉。

  小趙要和老李對杯,老李沒有抬頭,兩口把一杯酒喝淨。小趙回頭向李太太:「李太太,先生喝淨了,該您賞臉了!」李太太又要立起來。

  「李太太別客氣,吃鬼子飯不論規矩。」張大哥把她攔住。

  她要伸手拿杯子,張大哥又發了話:「老吳,你替李太太喝點吧;白蘭地厲害,她還得照應著孩子們呢。」

  吳太極覺得張大哥是看得起他,「老吳是軍人,李大嫂,喝個一瓶兩瓶沒關係。」一口灌下去一杯,哈了一聲,打了個抱虎歸山,用手背擦了擦嘴。還覺得不盡興,「老李,咱替了李太太一杯,咱倆得對一杯,公道不公道?請!」沒等老李說什麼,他又幹了一杯,緊跟著,「開酒!」

  老李沒說什麼,也幹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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