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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第八

  ◇8-1

  小趙回來了。老李知道自己的罪名快判定了,可是心中反覺得痛快些,「看看小趙的,也看看太太的,」他心裡說。生命似在薄霧裡,不十分黑,也不十分亮,叫人哭不得笑不得。應當來些日光;假如不能,來陣暴風也好吹走這層霧;「看看小趙的!」

  小趙是所長太太的人,可是並不完全替所長守著家庭間的秘密。可以說的他便說些給同事們聽,以便博得大眾的羡慕與尊敬。就是鬧到所長耳中去,小趙也不怕;不但是所長的官,連所長的命,全在所長太太手裡拿著:小趙是所長太太的人,所謂辦公便是給她料理私事,小趙不怕。他回來了,全域的人們忽的一齊把耳朵立起來,嘴預備著張開,等著聞所未聞而低聲歎氣。說真的,所謂所長太太的私事,正自神秘不測的往往與公事有關係,所以大家有時候也能由小趙的口中討得些政治消息。小趙回來的前兩天中,都被大眾這種希冀與探聽給包圍住;雖然向老李笑了笑,歪了歪頭,可是還沒得工夫正式來討伐。老李等著,好似一個大閃過去,等著霹靂。

  應當先警告太太一聲不呢?老李想:矯正她的鞠躬姿式,教給她幾句該說的話?他似乎沒有這種精神去教導個三十出頭的大孩子。再說,小趙與其他同事的一切全是無聊,何必把他們放在心上呢?愛怎樣怎樣:沒意義!他看看太太作飯,哄孩子,洗衣裳,覺得她可憐。自己呢,也寂寞。她越忙,他越寂寞。想去幫助她些,打不起精神。小趙還計劃著收拾她!她可憐:越可憐越顯著不可愛,人心的狠毒是沒辦法的!他只能和孩子們玩。孩子們教給他許多有奇趣的遊戲法。可是孩子們一黑便睡,他除了看書,沒有別的可作。哼哼幾句二黃,不會。給她念兩段小說?已經想了好幾天,始終沒敢開口,怕她那個不瞭解,沒熱力,只為表示服從的「好吧」。

  「我念點小說,聽不聽?」他終於要試驗一下。

  「好吧。」

  老李看著書,半天沒能念出一個字來。

  一本新小說,開首是形容一個城,老李念了五六頁,她很用心的聽著,可是老李知道她並沒能瞭解。可笑的地方她沒笑。老李口腔用力讀的地方,她沒任何表示。她手放在膝上,呆呆的看著燈,好象燈上有個什麼幻象。老李忽然的不念了,她沒問為什麼,也沒請求往下念。愣了一會兒,「喲,小英的褲子還得補呢!」走了,去找英的褲子。老李也愣起來。

  西屋裡馬老太太和兒媳婦咯羅咯羅的說話。老李心裡說,我還不如她呢,一個棄婦,到底還有個知心的婆婆一塊兒說會子話兒。到西屋去?那怎好意思!這個社會只有無聊的規禁,沒有半點快樂與自由!只好去睡覺,或是到四牌樓洗澡去?出去也好。「我洗澡去,」披上大衣。

  她並沒抬頭,「帶點藍線來,細的。」

  老李的氣大了:買線,買線,買線,男人是買線機器!一天到晚,沒說沒笑,只管買線,哪道夫妻呢!

  洗澡回來,眉頭還擰著,到了院中,西屋已滅了燈,東屋的馬少奶奶在屋門口立著呢。看見他進來,好象如夢方醒,嚇了一跳的樣子,退到屋裡去。

  老李連大衣沒脫,坐在椅子上,似乎非思索一些什麼不可。「她也是苦悶,一定!她有婆母,可是能安慰她嗎?不能。在一塊兒住,未必就能互相瞭解。」他看了太太一眼,好象為自己的思想找個確實的證據。「夫婦還不能——何況婆媳!」他不願再往下想,沒用。喝著酒,落著淚,跟個知己朋友暢談一番,多麼好!誰是知己?沒有。就是有,而且暢談了,結果還不是沒用?睡去!

  一夜的大風,門搖窗響,連山牆也好象發顫。紙棚忽嘟忽嘟的動,門縫一陣陣的往裡灌涼氣。什麼也聽不清,因為一切全正響。風把一切聲音吞起來,而後從新吐出去,使一切變成驚異可怕的叫喚。刷——一陣沙子,嘔——從空中飛過一群笑鬼。嘩啷嘩啦,能動的東西都震顫著。忽——忽——忽——,全世界都要跑。人不敢出聲,犬停止了吠叫。猛孤丁的靜寂,院中滾著個小火柴盒,也許是孩子們一件紙玩具。又來了,嘔——呼——屋頂不曉得什麼時候就隨著跑到什麼地方去。老李睡不著。乘著風靜的當兒,聽一聽孩子們,睡得呼吸很勻,大概就是被風刮到南海去也不會醒。太太已經打了呼。

  老李獨自聽著這無意識的惱人的風。伸出頭來,涼氣就象小錐子似的刺太陽穴。急忙縮回去,翻身,忍著;又翻身,不行。忽——風大概對自己很覺得驕傲,浪漫,只有你——老李叫著自己——只有你不敢浪漫。小科員,鄉下老,循規守矩的在霧裡掙飯吃。社會上最無聊最腐臭的東西,你也得香花似的抱著,為那飯碗;更不必說打碎這個臭霧滿天的社會。既不敢浪漫,又不屑作些無聊的事。既要敷衍,又覺得不滿意。生命是何苦來,你算哪一回?老李在床上覺得自己還不如一粒砂子呢,砂子遇上風都可以響一響,跳一下;自己,頭埋在被子裡!明天風定了,一定很冷,上衙門,辦公事,還是那一套!連個浪漫的興奮的夢都作不到。四面八方都要致歉,自己到底是幹嗎的?睡,只希望清晨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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