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離婚 | 上頁 下頁


  ◇2-2

  老李把話頭忘了,心中想開了別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張大哥好,還是恨他好。以熱心幫助人說,張大哥確是有可取之處;以他的辦法說,他確是可恨。在這種社會裡,他繼而一想,這種可恨的辦法也許就是最好的。可是,這種敷衍目下的辦法——雖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繼續保持社會的黑暗,而使人人樂意生活在黑暗裡;偶爾有點光明,人們還許都閉上眼,受不住呢!

  張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個小媳婦?沒出嫁的時候,真是個沒嘴的葫蘆,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看現在,小梆子似的;剛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到底結婚——」他沒往下說,似乎是把結婚的讚頌留給老李說。

  老李沒言語,可是心裡說,「馬馬虎虎當醫生,殺人……都不值得一考慮?托人把他放出來……」

  張大哥看老李沒出聲,以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老李,說吧!」

  「說什麼?」

  「你自己的事,成天的皺著眉,那些事!」

  「沒事!」老李覺得張大哥很討厭。

  「不過心中覺著難過——苦悶,用個新字兒。」

  「大概在這種社會裡,是個有點思想的就不能不苦悶;除了——啊——」老李的臉紅了。

  「不用管我,」張大哥笑了,左眼閉成一道縫,「不過我也很明白些社會現象。可是話也得兩說著:社會黑暗所以大家苦悶,也許是大家苦悶,社會才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樣好了。張大哥所謂的「社會現象」,「黑暗」,「苦悶」,到底是什麼意思?焉知他的「黑暗」不就是「連陰天」的意思呢……「你的都是常——」老李本來是這麼想,不覺的說了出來;連頭上都出了汗。

  「不錯,我的都是常識;可是離開常識,怎麼活著?吃涮羊肉不用鹵蝦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沒說出什麼來,心裡想,「常識就是文化——皮膚那麼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還不能仗著一兩個小毛孔的作用而活著。一個患肺病的,就是多長些毛孔又有什麼用呢?但是不便和張大哥說這個。他的宇宙就是這個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熱鬧一回,熱鬧而沒有任何意義。不過,他不是個壞人——一個黑暗裡的小蟲,可是不咬人。」想到這裡,老李投降了。設若不和張大哥談一談,似乎對不起那麼精緻的一頓涮羊肉。常識是要緊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辭,沒有常識!不過,為敷衍常識而丟棄了真誠,也許——嘔,張大哥等著我說話呢。

  可不是,張大哥吸著煙,眨巴著右眼,專等他說話呢。

  「我想,」老李看著膝上說,「苦悶並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來,而是這個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張大哥的煙斗離開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著頭說,「我不想解決婚姻問題,為什麼在根本不當存在的東西上花費光陰呢?」

  「共產黨!」張大哥笑著喊,心中確是不大得勁。在他的心中,共產之後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應當槍斃!

  「這不是共產,」老李還是慢慢的說,可是話語中增加了力量。「我並不想嘗嘗戀愛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點——詩意。家庭,社會,國家,世界,都是腳踏實地的,都沒有詩意。大多數的婦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內——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們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個還未被實際給教壞了的女子,情熱象一首詩,愉快象一些樂音,貞純象個天使。我大概是有點瘋狂,這點瘋狂是,假如我能認識自己,不敢浪漫而願有個夢想,看社會黑暗而希望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像一個永生的樂園,不許自己迷信而願有些神秘,我的瘋狂是這些個不好形容的東西組合成的;你或者以為這全是廢話?」

  「很有趣,非常有趣!」張大哥看著頭上的幾圈藍煙,練習著由煙色的深淺斷定煙葉的好壞。「不過,詩也罷,神秘也罷,我們若是能由切近的事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頂有趣的,沒事兒我還就是愛讀個劍俠小說什麼的,神秘!《火燒紅蓮寺》!可是,希望劍俠而不可得,還不如給——假如有富餘錢的話——叫花子一毛錢。詩,我也懂一些,《千家詩》,《唐詩三百首》,小時候就讀過。可是詩沒叫誰發過財,也沒叫我聰明到哪兒去。我倒以為寫筆順順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處;你還不能用詩寫封家信什麼的。哎?我老實不客氣的講,你是不願意解決問題,不是不能解決。因此,你把實際的問題放在一邊,同時在半夜裡胡思亂想。你心中那個婦女——」

  「不是實有其人,一點詩意!」

  「不管是什麼吧。哼,據我看詩意也是婦女,婦女就是婦女;你還不能用八人大轎到女家去娶詩意。簡單乾脆地說,老李,你這麼胡思亂想是危險的!你以為這很高超,其實是不硬氣。怎說不硬氣呢?有問題不想解決,半夜三更鬧詩意玩,什麼話!壯起氣來,解決問題,事實順了心,管保不再鬧玄虛,而是追求——用您個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

  「你不是勸我離婚?」

  「當然不是!」張大哥的左眼也瞪圓了,「寧拆七座廟,不破一門婚,況且你已娶了好幾年,一夜夫妻百日恩!離婚,什麼話!」

  「那麼,怎辦呢?」

  「怎辦?容易得很,回家把弟妹接來。她也許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兒,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個真人,沒有您那些《聊齋志異》!」

  「把她一接來便萬事亨通?」老李釘了一板。

  「不敢說萬事亨通,反正比您這萬事不通強得多!」張大哥真想給自己喝一聲彩!「她有不懂得的地方呀,教導她。小腳啊,放。剪髮不剪髮似乎還不成什麼問題。自己的夫人自己去教,比什麼也有意味。」

  「結婚還不就是開學校,張大哥?」老李要笑,沒笑出來。

  「哼,還就是開學校!」張大哥也來得不弱。「先把『她』放在一邊。你不是還有兩個小孩嗎?小孩也需要教育!不愛理她呀,跟孩子們玩會兒,教他們幾個字,人,山水,土田,也怪有意思!你愛你的孩子?」

  張大哥攻到大本營,老李沒話可講,無論怎樣不佩服對方的意見,他不敢說他不愛自己的小孩們。

  一見老李沒言語,張大哥就熱打鐵,趕緊出了辦法:

  「老李,你只須下鄉走一遭,其餘的全交給我啦!租房子,預備家具,全有我呢。你要是說不便多花錢,咱們有簡便的辦法:我先借給你點木器;萬一她真不能改造呢,再把她送回去,我再把東西拉回來。決不會瞎花許多錢。我看,她決不能那麼不堪造就,沒有年青的婦女不願和丈夫在一塊的;她既來了,你說東她就不能說西。不過,為事情活便起見,先和她說好了,這是到北平來玩幾天,幾時有必要,就把她送回去。事要往長裡看,話可得活說著。聽你張大哥的,老李!我辦婚事辦多了,我准知道天下沒有不可造就的婦女。況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點詩意還神妙的多。小孩的哭聲都能使你聽著痛快;家裡有個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裡歡喜。你打算買什麼?來,開個單子;錢,我先給墊上。」

  老李知道張大哥的厲害:他自己要說應買什麼,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設若不說話,張大哥明天就能硬給買一車東西來;他要是不收這一車東西,張大哥能親自下鄉把李太太接來。張大哥的熱心是無限的,能力是無限的;只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一頭黃牛,也得算著!

  老李急得直出汗,只能說:「我再想想!」

  「幹嗎『再』想想啊?早晚還不是這麼回事!」

  老李從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從詩意一降而為接家眷!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以接家眷說吧,還有許多實際上的問題;可是把這些提出討論分明是連「再想想」也取銷了!

  可是從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從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許就是這樣,多一分經驗便少一分幻想,以實際的愉快平衡實際的痛苦……小孩,是的,張大哥曉得癢癢肉在哪兒。老李確是有時候想摸一摸自己兒女的小手,親一親那滾熱的臉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嚴給提高了。

  老李不言語,張大哥認為這是無條件的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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