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離婚 | 上頁 下頁


  ◇1-4

  「老李,晚上到家裡吃個便飯。」張大哥請客無須問人家有工夫沒有,而是乾脆的命令著;可是命令得那麼親熱,使你覺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說有工夫。

  老李在什麼也沒說之中答應了。或者該說張大哥沒等老李回答而替他答應了。等著老李回答一個問題是需要時間的:只要有人問他一件事,無論什麼事,他就好象電話局司機生同時接到了好幾個要碼的,非等到逐漸把該刪去的觀念刪淨,他無法答對。你抽冷子問他今天天氣好,他能把幼年上學忘帶了書包也想起來。因此,他可是比別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記了事。

  「早點去,老李。家常便飯,為是談一談。就說五點半吧?」張大哥不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為商問。

  「好吧,」老李把事才聽明白。「別多弄菜!」這句說得好似極端反對人家請他吃飯,雖然原意是要客氣一些。

  老李確是喜歡有人請他去談談。把該說的話都細細預備了一番;他准知道張大哥要問他什麼。只要他聽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語中的暗示,他的思想是細膩的。

  整五點半,敲門。其實老李十分鐘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同裡轉了兩三個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時刻有益處,他便不但不來遲,也不早到,這才徹底。

  張大哥還沒回來。張大嫂知道老李來吃飯,把他讓進去。張大哥是不能夠——不是不願意——嚴守時刻的。一天遇上三個人情,兩個放定,碰巧還陪著王太太或是李二嬸去看嫁妝,守時間是不可能的。老李曉得這個,所以不怪張大哥。可是,對張大嫂說什麼呢?沒預備和她談話!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張大哥知道的,大嫂也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語氣,連長像,都有點象張大哥,除了身量矮一些。有時候她看著象張大哥的姐姐,有時候象姑姑,及至她一說話,你才敢決定她是張太太。大嫂子的笑聲比大哥的高著一個調門。大哥一抿嘴,大嫂的唇已張開;大哥出了聲,她已把窗戶紙震得直動。大嫂子沒有陰陽眼,長得挺俏式,剪了發,過了一個月又留起來,因為腦後沒小髻,心中覺著失去平衡。

  「坐下,坐下,老李!」張大嫂稱呼人永遠和大哥一致。「大哥馬上就回來。咱們回頭吃羊肉鍋子,我去切肉。這裡有的是茶,瓜子,點心,你自己張羅自己,不客氣。把大衣脫了。」她把客人的話也附帶著說了,笑了兩聲,忽然止住,走出去。

  老李始終沒找到一句適當的話,大嫂已經走出去。心裡舒坦了些。把大衣脫下來,找了半天地方,結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沒敢動大嬸的點心,只拿起一個瓜子在手指間撚著玩。正是初冬天氣,屋中已安好洋爐,可是還沒生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話來得方便的多。有時候因看朋友,他能夠治好自己的傷風。

  以天氣說,還沒有吃火鍋的必要。但是迎時吃穿是生活的一種趣味。張大哥對於羊肉火鍋,打鹵麵,年糕,皮袍,風鏡,放爆竹等等都要作個先知先覺。「趣味」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剛有點覺得出的小風,雖然樹葉還沒很擺動,張大哥戴上了風鏡。哪怕是天上有二尺來長一塊無意義的灰雲,張大哥放下手杖,換上小傘。張大哥的家中一切佈置全與這吃「前期」火鍋,與氣象預告的小傘,相合。客廳裡已擺上一盤木瓜。水仙已出了芽。張大哥是在冬臘月先賞自己曬的水仙,趕到新年再買些花窖熏開的龍爪與玉玲瓏。留聲機片,老李偷著翻了翻,都是新近出來的。不只是京戲,還有些有聲電影的歌片——為小姐們預備的。應有盡有,補足了迎時當令。地上鋪著地毯,椅子是老式硬木的——站著似乎比坐著舒服;可是誰也不敢說藍地淺粉桃花的地毯,配上硬木雕花的椅子,是不古樸秀雅的。

  老李有點羡慕——幾乎近于嫉妒——張大哥。因為羡慕張大哥,進而佩服張大嫂。她去切羊肉,是的,張大哥不用僕人;遇到家中事忙,他可以借用衙門裡一個男僕。僕人不怕,而且有時候歡迎,瞎炸煙而實際不懂行的主人;乾打雷不下雨是沒有什麼作用的。可是張大哥永遠不瞎炸煙,而真懂行。他只要在街上走幾步,得,連狐皮袍帶小幹蝦米的價錢便全知道了;街上的空氣好像會跟他說話似的。沒有僕人能在張宅作長久了的。張大哥並非不公道,不體恤;正是因為公道體恤,僕人時時覺得應當跳回河或上回吊才合適。一切家事都是張大嫂的。她永遠笑得那麼響亮。老李不能不佩服她。可是,想了一會兒之後,他微微的搖頭了。不對!這樣的家庭是一種重擔。只有張大哥——常識的結晶,活物價表——才能安心樂意擔負這個,而後由擔負中強尋出一點快樂,一點由擦桌子洗碗切羊肉而來的快樂,一點使女子地位低降得不值一斤羊肉錢的快樂。張大嫂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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