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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韓穆烈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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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一次他稍微喝多了點酒,田烈德一半自嘲一半自負的對個朋友說:「我就是莎士比亞的韓穆烈德;同名不同姓,仿佛是。」 「也常見鬼?」那個朋友笑著問。 「還不止一個呢!不過,」田烈德想了想,「不過,都不白衣紅眼的出來巡夜。」 「新韓穆烈德!」那個朋友隨便的一說。 這可就成了他的外號,一個聽到而使他微微點頭的外號。 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他非常的自負,非常的嚴重,事事要個完整的計劃,時時在那兒考慮。越愛考慮他越覺得凡事都該有個辦法,而任何辦法——在細細想過之後——都不適合他的理想。因此,他很願意聽聽別人的意見,可是別人的意見又是那麼欠高明,聽過了不但沒有益處,而且使他迷亂,使他得順著自己的思路從頭兒再想過一番,才能見著可捉摸的景象,好象在暗室裡洗像片那樣。 所以他覺得自己非常的可愛,也很可憐。他常常對著鏡子看自己,長瘦的臉,腦門很長很白。眼睛帶著點倦意。嘴大唇薄,能並成一條長線。稀稀的黑長髮往後攏著。他覺得自己的相貌入格,不是普通的俊美。 有了這個肯定的認識,所以洋服穿得很講究,在意。凡是屬他的都值得在心,這樣才能使內外一致,保持住自己的優越與莊嚴。 可是看看臉,看看衣服,並不能完全使他心中平靜。面貌服裝即使是沒什麼可指摘的了,他的思想可是時時混亂,並不永遠象衣服那樣能整理得齊齊楚楚。這個,使他常想到自己象個極雅美的磁盆,盛著清水,可是只養著一些浮萍與幾團絨似的綠苔!自負有自知之明,這點點缺欠正足以使他越發自憐。 二 寒假前的考試剛完,他很累得慌,自己覺得象已放散了一天的香味的花,應當斂上了瓣休息會兒。他躺在了床上。 他本想出去看電影,可是躺在了床上。多數的電影片是那麼無聊,他知道;但是有時候他想去看。看完,他覺得看電影的好處只是為證明自己的批評能力,幾乎沒有一片能使他滿意的。他不明白為什麼一般人那樣愛看電影。及至自己也想去看去的時候,雖然自信自己的批評能力是超乎一般人的,可是究竟覺得有點不大是味兒,這使他非常的苦惱。「後悔」破壞了「享受」。 這次他決定不去。有許多的理由使他這樣下了決心。其中的一個是父親沒有給他寄了錢來。他不願承認這是個最重要的理由,可是他無法不去思索這點事兒。 二年沒有回家了。前二年不願回家的理由還可以適用於現在,可是今年父親沒有給寄來錢。這個小小的問題強迫著他去思索,仿佛一切的事都需要他的考慮,連幾塊錢也在內!回家不回呢? 三 點上支香煙,順著浮動的煙圈他看見些圖畫。 父親,一個從四十到六十幾乎沒有什麼變動的商人,老是圓頭圓臉的,頭剃得很光,不愛多說話,整個兒圓木頭墩子似的! 田烈德不大喜歡這個老頭子。絕對不是封建思想在他心中作祟,他以為;可是,可是,什麼呢?什麼使他不大愛父親呢?客觀的看去,父親應當和平常一件東西似的,無所謂可愛與不可愛。那麼,為什麼不愛父親呢?原因似乎有很多,可是不能都標上「客觀的」簽兒。 是的,想到父親就沒法不想到錢,沒法不想到父親的買賣。他想起來:興隆南號,興隆北號,兩個果店;北市有個棧房;家中有五間冰窖。他也看見家裡,頂難堪的家裡,一家大小終年在那兒剝皮:花生,胡桃,榛子,甚至於山楂,都得剝皮。老的小的,姑娘媳婦,一天到晚不識閑,老剝老挑老煮。趕到預備年貨的時節就更了不得,山楂酪,炒紅果,山楂糕,~X桲,玫瑰棗,都得煮,拌,大量的加糖。人人的手是黏的,人人的手紅得和胡蘿蔔一樣。到處是糊糖味,酸甜之中帶著點象燙糊了的牛乳味,使人噁心。 為什麼老頭子不找幾個夥計作這些,而必定拿一家子人的苦力呢?田烈德痛快了些,因為得到父親一個罪案——一定不是專為父親賣果子而小看父親。 更討厭的是收蒜苗的時候:五月節後,蒜苗臭了街,老頭子一收就上萬斤,另為它們開了一座窖。天上地下全是蒜苗,全世界是辣蒿蒿的蒜味。一家大小都得動手,大捆兒改小捆兒,老的爛的都得往外剔,然後從新編辮兒。剔出來的搬到廚房,早頓接著晚頓老吃炒蒜苗,能繼續的吃一個星期,和豬一樣。 五月收好,十二月開窖,蒜苗還是那麼綠,拿出去當鮮貨賣。錢確是能賺不少,可是一家子人都成了豬。能不能再體面一些賺錢呢? 四 把煙頭扔掉,他不願再想這個。可是,象夏日天上的浮雲,自自然然的會集聚到一處,成些圖畫,他仿佛無法阻止住心中的活動。他剛放下家庭與蒜苗,北市的棧房又浮現在眼前。在北市的西頭,兩扇大黑門,門的下半截老掛著些馬糞。門道非常的髒,車馬出入使地上的土松得能陷腳;時常由蹄印作成個小湖,蓄著一汪草黃色的馬尿。院裡堆滿了荊簍席筐與麻袋,騾馬小驢低頭吃著草料。馬糞與果子的香氣調成一種沉重的味道,掛在鼻上不容易消失。帶著氣瘰脖的北山客,精明而話多的西山客,都拐著點腿出來進去,說話的聲音很高,特別在驢叫的時候,驢叫人嚷,車馬出入,棧裡永遠充滿了聲音;在上市的時候,棧裡與市上的喧嘩就打成一片。 每一張圖畫都含著過去的甜蜜,可是田烈德不想只惆悵的感歎,他要給這些景象加以解釋。他想起來,客人住棧,驢馬的草料,和用一領破席遮蓋果筐,都須出錢。果客們必須付這些錢,而父親的貨是直接卸到家裡的窖中;他的棧房是一筆生意,他自己的貨又無須下棧,無怪他能以多為勝的賤賣一些,而把別家果店擠得走投無路。 父親的貨不從果客手中買,他直接的包山。田烈德記得和父親去看山園。總是在果木開花的時節吧,他們上山。遠遠的就看見滿山腰都是花,象青山上橫著條繡帶。花林中什麼聲音也沒有,除了蜜蜂飛動的輕響。小風吹過來,一陣陣清香象花海的香浪。最好看的是走到小山頂上,看到後面更高的山。兩山之間無疑的有幾片果園,分散在綠田之間。低處綠田,高處白花,至高處黃綠的春峰,倚著深藍的晴天。山溪中的短藻與小魚,與溪邊的白羊,更覺可愛,他還記得小山羊那種嬌細可憐的啼聲。 可是父親似乎沒覺到這花與色的世界有什麼美好。他嘴中自言自語的老在計算,而後到處與園主們死命的爭競。他們住在山上等著花謝,處處落花,舞亂了春山。父親在這時節,必強迫著園主承認春風太強,果子必定受傷,必定招蟲。有這個藉口,才講定價錢;價錢講好,園主還得答應種種罰款:遲交果子,蟲傷,雹傷,水銹,都得罰款。四六成交帳,園主答應了一切條件,父親才交四成賬。這個定錢是莊家們半年的過活,沒它就沒法活到果子成熟的時期。為顧眼前,他們什麼條件也得答應;明知道條件的嚴苛使他們將永成為父親的奴隸。交貨時的六成賬,有種種罰項在那兒等著,他們永不能照數得到;他們沒法不預支第二年的定銀……父親收了貨,等行市;年底下「看起」是無可疑的,他自己有窖。他是幹鮮果行中的一霸! 五 這便有了更大的意義:田烈德不是純任感情而反對父親的;也不是看不起果商,而是為正義應當,應當,反對父親。他覺得應當到山園去宣傳合作的方法,應當到棧房講演種種「用錢」的非法,應當煽動鋪中夥計們要求增高報酬而減輕勞作,應當到家裡宣傳剝花生與打山楂酪都須索要工錢。 可是,他二年沒回家了。他不敢回家。他知道家裡的人對於那種操作不但不抱怨,而且覺得足以自傲;他們已經三輩子是這樣各盡所能的大家為大家效勞。他們不會瞭解他。假若他一聲不出呢,他就得一天到晚聞著那種酸甜而膩人的味道,還得遠遠的躲著大家,怕濺一身山楂湯兒。他們必定會在工作的時候,彼此低聲的講論「先生」;他是在自己家中的生人! 他也不敢到鋪中去。那些老夥計們管他叫「師弟」,他不能受。他有很重要的,高深的道理對他們講;可是一聲「師弟」便結束了一切。 到棧房,到山上?似乎就更難了。 啊!他把手放在腦後,微微一笑,想明白了。這些都是感情用事,即使他實地的解放了一兩家山上的莊家戶,解放了幾個小夥計與他自己的一家人,有什麼用?他所追求的是個更大的理想,不是馬上直接與張三或李四發生關係的小事,而是一種從新調整全個文化的企圖。他不僅是反對父親,而且反抗著全世界。用全力捉兔,正是獅的愚蠢,他用不著馬上去執行什麼。就是真打算從家中作起——先不管這是多麼可笑——他也得另有辦法,不能就這麼直入公堂的去招他們笑他。 暫時還是不回家的好。他從床上起來,坐在床沿上,輕輕提了提褲縫。褲袋裡還有十幾塊錢,將夠回家的路費。沒敢去摸。不回家!關在屋中,讀一寒假的書。從此永不回家,拒絕承襲父親的財產,不看電影……專心的讀書。這些本來都是不足一提的事,但是為表示堅決,不能不這麼想一下。放棄這一切腐臭的,自己是由清新塘水出來的一朵白蓮。是的,自己至少應成個文學家,象高爾基那樣給世界一個新的聲音與希望。 六 看了看窗外,從玻璃的上部看見一小片灰色的天,灰冷靜寂,正象臘月天氣。不由的又想起家來,心中象由天大的理想縮到個針尖上來。他搖了搖頭,理想大概永遠與實際生活不能一致,沒有一個哲人能把他的人生哲理與日常生活完全聯結到一處,象鴛鴦身上各色的羽毛配合得那麼自然勻美。 別的先不說,第一他怕自己因用腦過度而生了病。想像著自己病倒在床上,連碗熱水都喝不到,他怕起來。摸摸自己的臉,不胖;自己不是個粗壯的人。一個用腦子的不能與一個用笨力氣的相提並論,大概在這點上人類永遠不會完全平等,他想。他不能為全人類費著心思,而同時還要受最大的勞力,不能;這不公道! 立起來,走在窗前向外看。灰冷的低雲要滴下水來。可是空中又沒有一片雪花。天色使人猶疑苦悶;他幾乎要喊出來:「爽性來一場大雪,或一陣狂風!」 同學們歡呼著,往外搬行李,毛線圍脖的杪兒前後左右的擺動,象撒歡時的狗尾巴:「過年見了,張!」「過年見了,李!」大家喊著;連工友們也分外的歡喜,追著賞錢。「這群沒腦子的東西!」他要說而沒說出來,呆呆的立著。他想同學們走淨,他一定會病倒的;無心中摸了摸袋中的錢——不夠買換一點舒適與享樂的。他似乎立在了針尖上,不能轉身;回家仿佛是唯一平安的路子。 他慢慢的披上大衣,把短美的絲圍脖細心的圍好,尖端壓在大衣裡;他不能象撒歡兒的狗。還要拿點別的東西,想了想,沒去動。知道一定是回家麼?也許在街上轉轉就回來的;他選擇了一本書,掀開,放在桌上;假如轉轉就回來的話,一定便開始讀那本書。 走到車站,離開車還有一點多鐘呢。車站使他決定暫且作為要回家吧。這個暫時的決定,使他想起回家該有的預備:至少該給妹妹們買點東西。這不是人情,只是隨俗的一點小小舉動。可是錢將夠買二等票的,設若勻出一部分買禮物,他就得將就著三等了。三等車是可愛的,偶爾坐一次總有些普羅神味。可是一個人不應該作無益的冒險,三等車的髒亂不但有實際上的危險,而且還能把他心中存著的那點對三等票階級的善意給削除了去。從哪一方面看,這也不是完美的辦法。至於買禮物一層,他會到了家,有了錢,再補送的;即使不送,也無傷於什麼;俗禮不應該仗著田烈德去維持的。 都想通了,他買了二等票。在車上買了兩份大報;雖然賣報的強塞給他一全份小報,他到底不肯接收。大報,即使不看,也顯著莊嚴。 七 到了自家門口,他幾乎不敢去拍門。那兩扇黑大門顯著特別的醜惡可怕。門框上紅油的「田寓」比昔日仿佛更紅著許多,他忽然想起佛龕前的大燭,爆竹皮子,壓歲錢包兒!……都是紅的。不由的把手按在門環上。 沒想到開門來的是母親。母親沒穿著那個滿了糖汁與紅點子的圍裙。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很幹很黃,眉間帶著憂鬱。田烈德一眼看明白這些,不由的叫出聲「媽」來。「喲,回來啦?」她那不很明亮的眼看著兒子的臉,要笑,可是被淚截了回去。 隨著媽媽往裡走,他不知想什麼好,只覺得身旁有個慈愛而使人無所措手足的母親,一拐過影壁來,二門上露著個很俊的臉:「喲,哥哥來了!」那個臉不見了,往裡院跑了去。緊跟著各屋的門都響了,全家的人都跑了出來。妹妹們把他圍上,臺階上是嬸母與小孩們,祖母的臉在西屋的玻璃裡。妹妹們都顯著出息了,大家的純潔黑亮的眼都看著哥哥,親愛而稍帶著小姑娘們的羞澀,誰也不肯說什麼,嘴微笑的張著點。 祖母的嘴隔著玻璃緩緩的動。母親趕過去,高聲一字一字的報告:「烈德!烈德來了!大孫子回來了!」母親回頭招呼兒子:「先看看祖母來!」烈德象西醫似的走進西屋去,全家都隨過來。沒看出祖母有什麼改變,除了搖頭瘋更厲害了些,口中連一個牙也沒有了。 和祖母說了幾句話,他的舌頭像是活動開了。隨著大家的話,他回答,他發問,他幾乎不曉得都說了些什麼。大妹妹給他拿過來支蝙蝠牌的煙捲,他也沒拒絕,辣辣的燒著嘴唇。祖母,母親,妹妹們,始終不肯把眼挪開,大家看他的長臉,大嘴,洋服,都覺得可愛;他也覺得自己可愛。 他後悔沒給妹妹們帶來禮物。既然到了家,就得遷就著和大家敷衍,可是也應當敷衍得到家;沒帶禮物來使這出大團圓缺著一塊。後悔是太遲了,他的回來或者已經是賞了她們臉,禮物是多餘的。這麼一想,他心中平靜了些,可是平靜得不十分完全,象曉風殘月似的雖然清幽而欠著完美。 八 奇怪的是為什麼大家都不工作呢?他到堂屋去看了看,只在大案底下放著一盆山楂酪,一盆。難道年貨已經早趕出來,拿到了鋪中去?再看妹妹們的衣裳,並不象趕完年貨而預備過年的光景,二妹的藍布褂大襟上補著一大塊補釘。「怎麼今年不趕年貨?」他不由的問出來。 大妹妹搭拉著眼皮,學著大人的模樣說:「去年年底,我們還預備了不少,都剩下了。白海棠果五盆,擺到了過年二月,全起了白沫,現今不比從前了,錢緊!」 田烈德看著二妹襟上的補釘,聽著大妹的摹仿成人,覺得很難堪。特別是大妹的態度與語調,使他身上發冷。他覺得婦女們不作工便更討厭。 最沒辦法的是得陪著祖母吃飯。母親給他很下心的作了兩三樣他愛吃的菜,可是一樣就那麼一小碟;沒想到母親會這麼吝嗇。 「跟祖母吃吧,」母親很抱歉似的說,「我們吃我們的。」 他不知怎樣才好。祖母的沒有牙的嘴,把東西扁一扁而後整吞下去,象只老鴨似的!祖母的不住的搖頭,鐵皮了的皮膚老象糊著一層水銹!他不曉得怎能吃完這頓飯而不都吐出來!他想跑出去嚷一大頓,喊出家庭的毀壞是到自由之路的初步! 可是到底他陪著祖母吃了飯。飯後,祖母躺下休息;母親把他叫在一旁。由她的眼神,他看出來還得殉一次難。他反倒笑了。 「你也歇一會兒,」母親親熱而又有點怕兒子的樣兒,「回頭你先看看爸去,別等他晚上回來,又發脾氣;你好容易回來這麼一趟……」母親的言語似乎不大夠表現心意的。「唉,」為敷衍母親,他答應了這麼一聲。 母親放了點心。「你看,烈德,這二年他可改了脾氣!我不願告訴你這些,你剛回來;可是我一肚子委屈真……」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他近來常喝酒,喝了就鬧脾氣。就是不喝酒,他也嘴不識閑,老叨嘮,連躺在被窩裡還跟自己叨嘮,仿佛中了病;你知道原先他是多麼不愛說話。」「現在,他在南號還是在北號呢?」他明知去見父親又是一個劫難,可是很願意先結束了目前這一場。 「還南號北號呢!」母親又要往上提衣襟。「南號早倒出去了,要不怎麼他鬧脾氣呢。南號倒出不久,北市的棧房也出了手。」 「也出了手,」烈德隨口重了一句。 「這年月不講究山貨了,都是論箱的來洋貨。棧房不大見得著人!那麼個大棧呀,才賣了一千五,跟白捨一樣!」 進了興隆北號,大師哥秀權沒認出他來,很客氣的問,「先生看點什麼?」雙手不住的搓著。田烈德摘了帽子,秀權師哥又看了一眼,「師弟呀?你可真夠高的了;我猛住了,不敢認,真不敢認!坐下!老人家出去了;來,先喝碗茶。」 田烈德坐在果筐旁的一把老榆木擦漆的椅子上,非常的不舒服。 「這一向好吧?」秀權師哥想不起別的話來,「外邊的年成還好吧?」他已五十多歲,還沒留須,紅臉大眼睛,看著也就是四十剛出頭的樣子。 「他們呢?」烈德問。 「誰?啊,夥計們哪?別提了——」秀權師哥把「了」字拉得很長,「現在就剩下我和秀山,還帶著個小徒弟。秀山上南城勻點南貨去了,眼看就過年,好歹總得上點貨,看看,」他指著貨物,「哪有東西賣呀!」 烈德看了看,磁缸的紅木蓋上只擺著些不出眼的梨和蘋果;乾果笸籮裡一些栗子和花生;靠窗有一小盆蜜餞海棠,盆兒小得可憐。空著的地方滿是些罐頭筒子,藕粉匣子,與永遠賣不出去的糖精酒糖攙水的葡萄酒,都裝璜得花花綠綠的,可是看著就知道專為占個地方。他不願再看這些——要關市的鋪子都拿這些糊花紙的瓶兒罐兒裝門面。 「他們都上哪兒去了?」 「誰知道!各自奔前程吧!」秀權師哥搖著頭,身子靠著笸籮。「不用提了,師弟,我自幼幹這一行,今年五十二了,沒看見過這種事!前年年底,門市還算作得不離,可是一摟賬啊,虧著本兒呢。毛病是在行市上。咱們包山,錢貨兩清;等到年底往回叫本的時候,行市一勁往下掉。東洋橘子,高麗蘋果,把咱們頂得出不來氣。花生花生也掉盤,咱們也是早收下的。山楂核桃什麼的倒有價兒,可是糖貴呀;你看,」他掀起藍布簾向對過的一個小鋪指著:「看,蜜餞的東西咱們現今賣不過他;他什麼都用糖精;咱們呢,山楂看賺,可賠在糖上,這年月,人們過年買點果子和蜜餞當擺設,買點兒是個意思,不管好壞,價兒便宜就行。咱們的貨地道,地道有什麼用呢!人家賤,咱們也得賤,把貨鏟出去呢,混個熱鬧;賣不出去呢,更不用說,連根兒爛!」他歎了口氣。只給烈德滿滿的倒了一碗茶,好象拿茶出氣似的。 「經濟的侵略與民間購買力的衰落!」烈德看得很明白,低聲對自己說。 秀權忙著想自己的話,沒聽明白師弟說的是什麼,也沒想問;他接著訴苦:「老人家想裁人。我們可就說了,再看一節吧。這年月,哪櫃上也不活動,裁下去都上哪兒去呢!到了五月節,賠的更多了,本來春天就永遠沒什麼買賣。老人家把兩號的夥計叫到一處,他說得慘極了:你們都沒過錯,都幫過我的忙。可是我實在無了法。大家抓鬮吧,誰抓著誰走。大家的淚都在眼圈裡!頂義氣的是秀明,師弟你還記得秀明?他說了話:兩櫃上的大師哥,秀權秀山不必抓。所以你看我倆現在還在這兒。我倆明知道這不公道,可是腆著臉沒去抓。四五十歲的人了,不同年輕力壯,叫我們上哪兒找事去呢?一共裁了三次,現在就剩下我和秀山。老人家也不敢上山了,行市賠不起!興隆改成零買零賣了。山上的人連三並四的下來央求,老人家連見他們也不敢!南號出了手,棧房也賣了。我們還指望著蒜苗,哼,也完了!熱洞子的王瓜,原先賣一塊錢兩條,現在滿街吆喝一塊錢八條;茄子東瓜香椿原先都是進貢的東西,現在全下了市,全不貴。有這些鮮貨,誰吃辣蒿蒿的蒜苗呢?我們就這麼一天天的耗著,三個老頭子一天到晚對著這些筐子發楞。你記得原先大年三十那個光景?買主兒擠破了門;銅子毛錢撒滿了地,沒工夫往櫃裡扔。看看現在,今到幾兒啦,臘月廿六了,你坐了這大半天,可進來一個買主?好容易盼進一位來,不是嫌貴就是嫌貨不好,空著手出去,還瞪我們兩眼,沒作過這樣的買賣!」秀權師哥拿起抹布拚命的擦那些磁缸,似乎是表示他仍在努力;雖然努力是白饒,但求無愧於心。 十 秀權的後半截話並沒都進到烈德的耳中去,一半因他已經聽膩,一半因他正在思索。事實是很可怕,家裡那群,當夥計的那群,山上種果子的那群,都走到了路盡頭! 可怕!可是他所要解放的已用不著他來費事了,他們和她們已經不在牢獄中了;他們和她們是已由牢獄中走向地獄去,鬼是會造反的。非走到無路可走,他們不能明白,歷史時時在那兒犧牲人命,歷史的新光明來自地獄。他不必鼻一把淚一把的替他們傷心,用不著,也沒用。這種現象不過是消極的一個例證,證明不應當存在的便得死亡,不用別人動手,自己就會敗壞,象擱陳了的橘子。他用不著著急,更用不著替他們出力;他的眼光已繞到他們的命運之後,用不著動什麼感情。 正在這麼想著,父親進來了。 「喲,你!」父親可不像樣子了:臉因削瘦,已經不那麼圓了。兩腮下搭拉著些松皮,臉好象接出一塊來。嘴上留了鬍子,慘白,尖上發黃,向唇裡卷卷著。腦門上許多皺紋,眼皮下有些黑鏽。腰也彎了些。 烈德嚇了一跳,猛的立起來。心中忽然空起來,象電影片猛孤仃斷了,臺上現出一塊空白來。 十一 父親摘了小帽,腦門上有一道白印。看了烈德一會兒:「你來了好,好!」 父親確是變了,母親的話不錯;父親原先不這麼叨嘮。父親坐下,哈了一聲,手按在膝上。又懶懶的抬起頭看了烈德一眼:「你是大學的學生,總該有辦法!我沒了辦法。我今兒走了半天,想周轉倆現錢,再幹一下子。弄點錢來,我也怎麼缺德怎辦,拿日本橘子充福橘,用糖精熬山裡紅湯,怎麼賤怎賣,可是連坑帶騙,給小分量,用報紙打包。哼,我轉了一早上,這不是,」他拍了拍胸口,「懷裡揣著房契,想弄個千兒八百的。哼!哼!我明白了,再有一份兒房契,再走上兩天,我也弄不出錢來!你有學問,必定有主意;我沒有。我老了,等著一領破席把我卷出城去,不想別的。可是,這個買賣,三輩子了,送在我手裡,對得起誰呢!兩三年的工夫會賠空了,誰信呢?你叔叔們都去掙工錢了,那哪夠養家的,還得仗著買賣,買賣可就是這個樣!」他嘴裡還咕弄著,可是沒出聲。然後轉向秀權去:「秀山還沒回來?不一定能勻得來!這年景,誰肯幫誰的忙呢!錢借不到,貨勻不來,也好,省事!哈哈!」他乾笑起來,緊跟著咳嗽了一陣,一邊咳嗽還一邊有聲無字的叨嘮。 十二 敷衍了父親幾句,烈德溜了出來。 他可以原諒父親不給他寄錢了,可以原諒父親是個果販子,可以原諒父親的瞎叨嘮,但是不能原諒父親的那句話:「你是大學的學生,總該有辦法。」這句話刺著他的心。他明白了家中的一切,他早就有極完密高明的主意,可是他的主意與眼前的光景聯不到一處,好象變戲法的一手耍著一個磁碟,不能碰到一處;碰上就全碎了。 他看出來,他決定不能順著感情而拋棄自己的理想。雖然自己往往因感情而改變了心思,可是那究竟是個弱點;在感情的霧瘴裡見不著真理。真理使剛才所見所聞的成為必不可免的,如同冬天的雨點變成雪花。他不必為雪花們抱怨天冷。他不用可憐他們,也不用對他們說明什麼。 是的,他現在所要的似乎只是個有實用的辦法——怎樣馬上把自己的腳從泥中拔出來,拔得乾乾淨淨的。喪失了自己是最愚蠢的事,因為自己是真理的保護人。逃,逃,逃! 逃到哪裡去呢?怎樣逃呢?自己手裡沒有錢!他恨這個世界,為什麼自己不生在一個供養得起他這樣的人的世界呢?想起在本雜誌上看見過的一張名畫的複印:一溪清水,浮著個少年美女,下半身在水中,衣襟披浮在水上,長髮象些金色的水藻隨著微波上下,美潔的白腦門向上仰著些,好似希望著點什麼;胸上袒露著些,雪白的堆著些各色的鮮花。他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張圖畫,也不願細想其中的故事。只覺得那長髮與玉似的腦門可愛可憐,可是那些鮮花似乎有點畫蛇添足。這給他一種欣喜,他覺到自己是有批評能力的。 忘了怎樣設法逃走,也忘了自己是往哪裡走呢,他微笑著看心中的這張圖畫。 忽然走到了家門口,紅色的「田寓」猛的發現在眼前,他嚇了一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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