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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兩聲槍響驚動了全城。受盡壓迫與恥辱的文城早就想報復,再加上前幾天聽到日本人在河邊上吃敗仗的消息,與今天王舉人的被捕,人們已不再考慮自己有沒有良好的武器和嚴密的組織,而只想有個機會便去報仇。除了幾個漢奸,人人都拿日本人當作仇人;日本人不只殺了某家的男人,或姦淫了某家的姑娘,而且普遍的教文城的人沒有東西吃。文城每家都有餓死的人!

  在從前,聽到槍聲,他們只會把自己藏在黑暗的地方,象個半死的人似的那樣不能多管別人家的事;他們只有把自己的心變成麻木的,才能使自己在黑影裡多喘息一會兒。現在,他們知道了敵人有比槍刀更厲害的武器——饑餓!他們必須不再怕槍響,不再怕敵人,才能把自己從死亡里拉回來。即使他們因抵抗而失敗,而死亡,這樣的死亡也比餓成兩層皮,在床上偷偷的斷了氣好。他們,現在,聽見了槍聲,不但不往黑影裡躲藏,反倒拿起他們所能找到的武器走出屋門。復仇與雪恥的熱情開了閘。

  石隊長的手下早已準備好,聽見槍響,他們從小巷裡,人家內,破廟中,全拿著武器,小心而興奮的跑出來。石隊長帶著李德明往十字街口胞。十字街口的高杆上懸著一盞大煤汽燈,慘綠的光射出老遠。石隊長看燈,李德明看燈下的「崗」。雙槍一齊響,燈碎了,噗的起了一團紅光,然後暗淡下去,慘白的街變成黑暗。燈下面的崗位,隨著燈的熄滅走入永久的黑暗,血濺在杆子上。剛被石隊長救下來的兩位弟兄,跑回煙館。煙館的對門是王舉人公館;他們的任務是在王宅放火。石隊長與李德明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擦著牆壁與館戶的門臉兒疾行,奔向小城隍廟去。

  給二狗家中放火的兩位弟兄來到。他們不甚得手。二狗糊裡糊塗的死去,馬上有人報告給日本人。日本憲兵來到,沒有管二狗,而先四下搜索——搜索的不是兇手,而是便於攜帶的珍貴東西。帶著在島國培養成的心,與慣作海寇的眼,他們看什麼都是好的。他們願意把東西都拿走,但是無法不加以選擇;他們並沒有把賊船駛到文城來。他們興奮,貪婪,遲疑;看到件值十元的東西就好象看到了富士山。街上響了槍,他們捨不得停止搜索。槍又響了,他們不得已的胡亂把東西塞在衣袋與褲袋裡,一齊沖出來。大門變成了戰場。打了有十來分鐘,我們的兩位弟兄擲出手榴彈。不管敵人是都死在大門內與否,他們兩位繞到院旁,跳進牆去,放起了火。這個火頭比王宅的遲了十分鐘。

  城內的火起來,城外埋伏著的弟兄把手榴彈投入了貨棧。

  為牽制車站上的敵兵,他們散開,由四面射擊。

  城內械外的火光在天空接聯成一片,城外城內的敵兵立時四下裡散開。他們摸不清我們的主力在哪裡,不知道我們一共有多少人,他們只能給各處以同等的注意。他們提著槍沿著牆根向各處疾走,沒想到城中的百姓們會向他們襲擊。牆垛旁,樹後,小巷口,街門中,隨時的砍出菜刀,鐵鍬,或打出木棍,使他們無法前進。他們上了刺刀,見人就刺,四圍的人越來越多,有的赤手空拳來奪他們的槍。他們狂喊,百姓們也狂喊。火越燒越旺,人越打越多,閃動的是火光,飛濺的是肉血。敵人衝殺,我們圍裹,每條街都有多少人在喊,在打,在廝殺。

  敵兵調了機關槍。敵兵有了據點,我們的百姓漸漸分散,仍舊藏躲在門後,樹後,或爬在地上。街上伏著許多不能動的人,有的已死,有的痛苦喊叫;我們的兵與百姓之間也有敵兵,頭拚著頭,或手挨著手,躺在一處,分不出誰是戰勝與戰敗者;侵略的野心與復仇的狂熱使大家的血流在一處,把街道流紅。

  百姓的自動的助戰,加大了我軍的聲勢。我軍去救火,打開監獄,選定了隱蔽襲擊敵人。有百姓的到處截殺,敵人始終沒有發現我們的零散的,分佈在四處的,小據點。我們的擇定了的小據點可是始終不動,石隊長有命令:「各守據點,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准移動!」這樣,我們布好了的旗子才在紛亂中有了一定的地位,分散得合適,集合得容易,聯絡得迅速。火大人多,槍密,石隊長卻清清楚楚的知道哪裡有幾個人,哪個人是幹什麼。他極忙,極沉著,他象一根有力的鞭子,抽動著戰鬥的陀螺。

  敵兵有了據點之後,百姓們漸漸後退,敵兵開始去找我們的據點。火光更明瞭,城內可是比較的清靜了一些。我們的每一個小據點,只有一兩支槍,它從暗中極準確,冷靜,每發必中的,射擊,敵兵找到了我們的據點,而找不到我們的人,他們開始用機關槍向房屋,樹木,鋪戶,發狂的掃射。掃射過一大陣,他們以為我們的人已經死在掩蔽物後邊,忽然的一個手榴彈飛來,炸在機槍的附近。他們再發槍,我們又藏起來。這樣,我們的小據點,在交戰的一個鐘頭內,始終沒有移動,沒有減少。

  這樣四外拖住敵兵,石隊長親自指揮,幫攻小城隍廟的火藥庫。

  石隊長撕去唇上的假須,把腳上的大毛窩——在王宅挑水時穿的那一雙——甩去老遠。腳上剩下四大媽給他做的棉布襪,跑起來又軟又不出聲兒;他跑,他跳,活象一條去交戰的豹子。不,他自己並沒覺得象條豹子。他已經忘了自己是肉作的任何活東西。他變成了一股極熱的氣,或是一顆燒紅的,碰著阻礙就會爆炸的,鋼彈。他什麼都忘了,連「真要命」也不再說。他只記得他須前進,不管前邊有刀山還是油鍋。只要他前進,他覺得,就沒有東西能擋得住他,他是飛著的,帶著呼哨的,能把山打破一塊的,炮彈。他的七棱八瓣的臉好象剛剛用刀從新雕刻過一回,棱角越發分明。他不醜了,他的臉上的棱角,不論是在黑影裡,還是火光中都有一種戰爭中特有的美。這種美的小注應當是威嚴與壯烈。

  他可是並不一味的蠻幹。他的責任與經驗告訴了他,戰爭是要消滅敵人,而不被敵人消滅。他要用他的膽子,力氣,四肢百體;同時,他也須用他的腦子。他象要跳過山澗的虎,跳的極快,可是也計算得極正確;閉著眼亂跳,必會教他自己碎身在深澗中。他閃動,他隱藏,是為躲著危險,而且要把危險消滅。

  到了小城隍廟,教李德明釘住了門外的兩個衛兵,石隊長自己象個旋風似的繞到廟後,看看他的弟兄們都埋伏好沒有。大家都已準備好。他又極快的跑回來。一聲老鷹叫,他與李德明的槍一齊開了火。衛兵倒了一個,李德明打偏了,那個衛兵一步躥進廟裡。廟後沒有響動,石隊長知道大家在爬牆。李德明往前趕,石隊長喊了一聲「找隱蔽!」他自己一躍,手扒住牆頭。李德明剛要往旁邊跑,門內開了槍,李德明扶住廟門的門框,慢慢倒下去。石隊長的手榴彈從牆頭投到廟門,廟內一聲爆炸,他的腳落了地,背靠牆,喘了一口氣。牆好象晃了兩晃。

  廟後還沒有動靜——石隊長楞了一下:「難道出了毛病?」他可是不能離開前門,前門最危險,非他自己把住不可。他只好相信他的手下必能達到任務。院裡響了機關槍,他知道弟兄們一定不甚得手。他順著牆根兒爬,爬到廟門,摸到李德明的大腳。他的心痛了一下。用李壯士的身軀作掩護,他一邊低聲的叫:「老李!老李!」一邊往院中看,老李已不會回答!火光是由上邊射出來的,機槍安在殿前的松樹杈巴上——好能越牆打到廟外。機槍稍停,他聽到廟後面開了槍,他心中說:「壞了!他們進不來!」他是不是應當跑到後邊看看呢?不,他得引逗那架機關槍!拍!他向松樹開了槍,機槍又發了狂。他不再動。他想怎麼處置老李。沒辦法。他不能為拖走朋友的屍身而離開崗位。他身已和死的距離也不過就象他離老李這麼遠。軍人不考慮死!軍人都該象老李這樣死!屍身算什麼呢?軍人要留下的是「軍人魂」!

  火藥庫必須拿下來,否則大家的犧牲便沒多少代價。而且,必須馬上拿下;敵人增援來到就不好辦了。石隊長決定爬進廟內。非進到廟內,找到合適的地方,他不能把手榴彈準確的拋到樹上去。他不能再等。他開始爬動。每移一寸,他就覺得離死亡近了一寸,但是他必須朝著機關槍前進。不但要前進,還要安全的達到目的;只憑一股勇氣去犧牲自己是會連累到眾兄弟的。他的汗流濕了他的厚棉襪。他緊緊的爬在地上,可是他的心象飄蕩在空中。他須控制住全身的任何一個動作,而且不能稍微喘一喘氣。他累得慌,他的鐵的手指已經有些發顫。不知爬了多久,他才爬到廟門內,滾到一叢迎春底下。他慢慢的,提著氣,坐起來;迎春的枝掩蓋著他的頭。他掄臂,扔出他的手榴彈。他成了功。眼睛一亮,他滾到牆根。蜷著身,貼著牆根,他往後跑。在殿后,他看見了敵兵,他開了槍。隨著槍聲,學了一聲老鷹,吱,吱!嘹嘹嘹!扒住大殿的牆角,他探一下頭,開一次槍,後面牆頭上露出來了人頭。敵兵顯出慌亂,不知脊背朝著哪方才能躲開槍彈。牆頭上落下人來。石隊長停止了開槍。黑影與黑影在肉搏。敵兵慢慢的減少。街上的殺聲微弱起來,火光可是更亮了。一個敵兵,已經丟了槍,往外跑。石隊長等著。敵兵跑到他身旁,他一拳打碎了矮鬼的腮。又是一聲鷹叫,幾位弟兄奔到正殿,後面還在撕打。石隊長的命令:

  「孟長髮,進去潑油,錢大成,投手榴彈!」命令發下,一聲鷹叫。石隊長領著未陣亡的弟兄一陣風似的跑出廟外。

  離廟有半裡地,文城的天塌了下來。火藥的爆炸,壓下去一切聲音。灰,瓦,磚,象雨一般打下來,石隊長的耳朵聾了一會兒。

  「趕快出城!能爬城的爬城!能找到敵人的屍的,剝下他們的軍衣,換上,明天早上混出城去。逃不出去的,找可靠的百姓家裡藏起來,等機會出城!願意還繼續幹的,打!」大家一致的喊了聲「打!」

  「好!分頭增援各處據點!」說完,石隊長首先沖入槍聲最密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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