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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不曉得日本兵看見了她沒有,夢蓮極鎮定的退回來。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很鎮定,而是直覺的看到最大的危險,不能慌張。一個相當大的聲音就會要了她的命。

  她忘了松叔叔的臥室有個旁門。可是,神經忽然象在夢裡那麼奇妙,她自自然然的奔了旁門去。她已緊張到極度,可是眼前的危險不准她發洩感情。她全身的神經仿佛結成一個鋼硬的圓球,使她輕巧從危險中滑出去。她的心,眼,和每一條神經,都注意在橫在目前的危險;她的神經的全體動員使她過去一會兒便不能再想起她當時是怎樣行動的。她動作得極快,可是她並不覺得快,因為她爭取的是每一秒鐘,每一秒鐘,每一步,都是生與死交界的時間與地方。出了旁門,好象不是她看到,而倒象飛到她眼中來的,她看見了一個有一房來高的草垛。她鑽了進去。在草垛裡,時間變成了極慢極慢的,仿佛永遠不再動的東西。這時節,只有敵人的聲音才足以教她感到時間的進行。可是,她聽不到任何響動。不知等了多久,她又聽到雞的驚叫。時間復活了。隨著雞叫,她聽見人的腳步聲。危險是時間的隨從。她閉住了氣。她向來不迷信,現在她可是開始禱告。禱告並沒有用處,雞一邊跑一邊驚叫,奔草垛來了!嘎的一聲,她覺得草在動;雞飛到草垛上邊。假若敵兵來攀草垛,她就必定被他們發現,而……她不敢往下再想。閉著眼,停止了思想,她等著死亡。

  沉重而並不慢的腳步逼近了。每一步,她覺得,象一回小的地震。腳步停在了草垛前。她幾乎要昏過去。草垛上的雞尖銳的長號了一聲,飛走;翅膀聲和一串短而緊張的叫聲一齊走遠。雞剛飛開,刺刀的尖兒刺進了草垛,離她的頭有二寸遠!她一動也沒動。刺刀很快的退出去,腳步聲又響了,離開了草垛。她傾耳聽著,腳步聲越去越遠,她分不清那是她自己的心在跳還是敵人在行動呢。

  沒有任何動靜了,一切都死去,夢蓮昏昏沉沉的從草垛中爬出來。太陽已經落下去。西邊的天空扯著幾條微紅不景氣的薄雲。她感到異常的疲乏和孤寂。她不敢進屋,也不知道上哪裡去好。她走了幾步,又背靠著草垛坐下。西邊的紅雲更紅了一些,忽然的發出點亮光;緊跟著,光又收斂回去,紅雲變成灰黃的一片霧。霧色很快的越來越深,黃昏變成了夜晚。夢蓮忘了一切,盤旋在心中的只是:「松叔叔上哪兒去了呢?」

  從松林裡來了一聲咳嗽,松叔叔!夢蓮立起來,飛跑過去。她不敢喊叫,雖然她想狂叫。她一切委屈與恐懼都忘掉,心中有了痛快的熱力。她的淚與笑一齊出來,一邊抽嗒一邊笑的立在鄭老人的面前。

  「蓮姑娘?」松叔叔的驚訝使她張著嘴立定不動。

  她越要笑,也就越要哭。她說不出話來。慢慢的那種近乎「歇司蒂利亞」的笑漸次被悲泣壓抑下去,大串的熱淚淌下來。

  「怎麼啦?蓮姑娘!」老人湊過來。

  抽冷子,她尖銳的笑了一聲:緊跟著,哭出聲來。「怎麼啦?」老人恭敬的,憐愛的,扶住她的右臂,注視著她。

  她依舊說不出話來。

  許久,她把淚灑淨,可是更不能說話了。她告訴松叔叔什麼呢?她自己有那麼多的委屈,已經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淨的,況且還有松叔叔的事呢!想到松叔叔的事,她覺得自己的委屈簡直值不得一說:她自己到底還是活著,而松叔叔的獨子,與新媳婦,都倒在田裡呀!她不能不告訴他,但是怎樣告訴呢?

  「走吧,屋裡去!」松叔叔說。

  她不動,屋裡去不得。一到屋裡,他能不問鐵柱子嗎?有房,有地,有錢,那有什麼用呢,假若人是在敵人的腳底下!「什麼時候來的?蓮姑娘,沒有見鐵柱子嗎?」松叔叔問。她怎麼回答呢?她必須回答,即使扯謊也比楞著強。「他在田裡幹活兒呢,我沒驚動他。」

  「嘔!」老人口中不說,而心中很滿意兒子這樣辛勤,「媳婦呢?」

  「也作活哪!」

  「看!那個畜生!我囑咐了又囑咐,別叫日本鬼子看見她,他偏帶她下地!走吧!屋裡去!」

  她不能去!天已經黑了,難道「那個畜生」還不應當回來?

  「松叔叔!」她無可如何的,狠心的,說:「你敢進一趟城不敢?」

  「什麼時候了,還進城?」松叔叔看了看天,「你要一定教我去,我就去!」他趕忙改了口氣,表示出他對夢蓮是絕對服從的。

  「松叔叔!」她低聲的說:「你要敢去,就趕快跑一趟,告訴石隊長趕快準備!」

  「準備什麼呀?」

  「日本人大概已經知道了他是……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知道!」松叔叔楞了一小會兒:「好!我去!教他趕急逃跑,是不是?」

  「告訴他我已經出了城,教他也趕緊準備;他是逃跑還是留在城裡,那就憑他自己決定了。」

  「好,我去!」松叔叔開始往前走。「來,到屋裡來,等我囑咐好了鐵柱子給你們作什麼吃的,我就走!」「不用!不用!」夢蓮又急又愧的拚命阻止他進屋子。「你快去!我會告訴鐵柱子給我作飯!」松叔叔又往前走了幾步。「你就由這兒斜插著走吧!松叔叔!我進屋裡去!」她怕松叔叔看見屋中為什麼不點燈。

  老人遲疑了一下。

  「快去,松叔叔!我等著你吃飯!今天我住在這兒!」「好哇!」聽說她要住在這裡,老人非常的高興。「我快走!七點關城,我不會關在城裡!」一邊說,老人一邊放開了腳步。

  見老人走去,夢蓮的心象一塊石頭落了地。可是她覺得自己太狠!地上擺著一對死屍,她還教老人冒險入城,太狠!但是,假若她不這樣作,而教老人先看見死屍,他還肯去警告石隊長嗎?她不敢再去細想;慚愧沒用,找出可以原諒自己的理由也沒用。這是戰爭的時候,一切事都似乎另有一種邏輯。狠心或者是個必需!

  她慢慢的走向鐵柱子躺著的地點去。她很怕死屍,但是現在她決定替松叔叔作一點事,好去贖她欺騙他的罪過。她能作什麼呢?去掩埋死屍?還是把屍首都拉到屋裡去?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膽量,與本領。她恨自己這樣無能,這樣嬌弱。她或是抗戰中的廢物。廢物!廢物!她叫著自己。忽然想起來:死屍沒有人看著,會有被野狗咬壞的危險。她至少須盡這一點看守著他們的責任!這個決定,使她的心裡舒服了一點;她開始領略到能為別人作一點事的愉快,也明白了點為什麼那些英雄們肯為國家喪命在沙場——人的最崇高的企圖就是以很短促的生命求得永生的榮譽!她的痛快可是沒有保持得很久。松叔叔回來又該怎辦呢?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看見兒子冰冷的臥在血裡,他還不得哭死嗎?她心中亂成一團麻。她慢慢的在離屍身不遠的地方走來走去,到無可如何的時候,她抬頭數著天上的星。那些美麗的,永遠眨眼含笑的星,把她的心吸到天上去,她覺得自己只是小小的一粒砂土,或是一點浮塵。她願忘去一切煩惱苦痛,象星那樣清閒自在。低下頭來,她可是又看見地上那三塊東西,由這三塊黑的東西,她想到松叔叔,一山,父親,石隊長,唐連長,和無數的死難的英雄與義民。戰爭把她的天真的心裡的秩序打碎,除非她能從新建設自己,她就不能再抓到生命的意義。甜美的記憶只能教人哭泣;彈去淚珠,挺起胸,才能得到新的生命。她體會到這一點,也盼望松叔叔能這樣;她和松叔叔還能用他們的一點生命力量走入新的世界裡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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