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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文城有空襲警報,天空來了十一架中國飛機。城裡的人們聽著那空中的有規律的響聲,心裡跳動的很快。石隊長的心跳得最快。他覺得在他腰中睡覺的手槍應當馬上醒來,作點什麼了。

  由田麻子的情報中,他知道了小城隍廟裡的軍火最多,而且守衛的人很少。由城外的弟兄們的報告,他知道車站上有大批的棉花,就要往北運走。他下了命令:在城外的就住在城外,不必進城來;什麼時候聽到城裡動手,都焚燒棉花和其他值得消滅的東西,工作完成,他們在城外接應由城內往外沖的弟兄們。對城內的弟兄,他的命令是四門同時放火,分散敵人的兵力,而後一小股包圍司令部,而主力去偷劫城隍廟。假若敵兵太多,不易得手,大家應當都集中到城隍廟一帶,隨時聽候命令,他自己必定在那裡。王舉人的,劉二狗的,和別的兩三個地位較高的漢奸的,房子,都是放火的地方。他要教漢奸們知道點國軍的厲害。

  全佈置好了,他的心中成了一片空白。買了一大堆煮地瓜,連須帶皮的吃下去,吃得他胃中直冒酸水。他等著李德明回來,才能發令教大家動手。他覺得他的佈置非常的周密,必定成功,所以不願再去多想。他只盼著老李快快回來,好快快動手,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場。

  天黑了,李德明還沒有回來。石隊長急得頭上出了汗。不是慌,是急。他怕夜長夢多,不定什麼時候就出了岔子。當兵多年,無論在怎樣危險的時候與地點,他都不懂得害怕。但是,他怕誤了時機而損失了自己的弟兄。他自己什麼時候死,他向無顧慮;可是他不能因為不謹慎而白白送了弟兄們的命。

  對夢蓮的安全,他本應當不管;那不是公事。但是,為了死去的朋友,一山,他在情義上又不能不管她。這很使他為難。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姐。假若不幸因保護她而使公事出了岔子,那可怎麼辦呢?想來想去,他決定只能給她個警告,教她趕快逃避開。她若聽信呢,算是他盡了朋友之誼;她若不聽從呢,也就無法。

  可是,當他在街上辦事的一會兒工夫,王宅已發生了「不幸事件」。

  二狗戴著夢蓮給他的戒指,來向她求愛。他的永遠象肉蛆那樣扭動的身體,現在象中了電似的那麼活動;胳臂,腿,脊背,屁股,都在動,好象四肢百體都要分家似的。他的嘴張著,眼睛只剩下一條縫,滿臉都是笑紋,象一條野貓在發笑。

  夢蓮,沒有忘了石隊長的囑告,想和他敷衍。她討厭他象討厭一條醜惡的蛇,但是她必須忍耐;為了給一山報仇,她不敢發脾氣。

  一看見他,她的臉上立刻發了白,臉似乎忽然縮小了一圈,眉頭擰在一處,滿臉上起著小冷疙疸。費了極大的力量,她才把眉頭解開,勉強的一笑。她恨自己這樣擠出一點笑意來。可是,為了一山,為了文城,她不得不這樣作。她已不是一位小姐,她應當作個對抗戰有用的人。心中這樣一算計,她心中平靜了許多,臉上的小冷疙疸都退了下去。她希望二狗好好的坐下,和她談一談;在談話中,她好探聽敵軍的動靜。

  可是,二狗並不肯坐下;他混身抽動著向前走。「坐下!」夢蓮的聲音很低,可是很有力量。二狗的嘴角插到腮部去,扯成一條長縫。他抬起在手,用右手的食指指那個戒指。「淒!淒!」他口中響了兩聲。

  「你坐下!」夢蓮想阻止他的前進。

  他還往前湊。腰部扭了扭,匆忙的用手抓了抓腰杆。而後,幾乎是一步,邁到她身前。他混身發著癢,發著燒,發著臭氣,逼近了她,象一塊放在火裡的生鐵,冒著臭味,發著熱氣。夢蓮感到一股臭熱撲來,她噎了一口。她要發怒。她又抑制住自己。把聲音提高,帶出厭惡與無可如何的神氣,說:「坐下!」

  他的臉上不再笑,小眼睜開,身上顫動著,楞了一小會兒。忽然的,他的手抓住她的臂,從牙縫裡擠出:「你過來!」他猛的往前一拉,她的肩碰到他的胸。

  夢蓮的血流漲了小臉。她不能再忍受。想往外奪她的臂,可是被他抓得很緊,奪不出來。他的另一隻手摟住她的腰,頭低下來:「給我!」他向她求吻。

  她往外奪胳臂,奪不動。他越握越緊,她感到疼痛。他的唇已碰到她的腮門上;熱,臭,使她噁心。她閉住氣,低著頭,拚命奪她的胳臂。但是沒用。他已經瘋了。他急,喘,一股股不好聞的熱氣吹到她的頭髮上,腦門上。她沒辦法。淚來到她的眶中,她咬住嘴唇,還拚命的掙扎。

  她抵禦,他進攻。他的臉紅起來,眼中發出含著毒素的光。象個摟抱住人的猩猩,他要把她摟碎。她的頭髮亂了,眼已被淚迷住。她盲目的掙扎。雖然已經筋疲力盡,她還不敢停止抵抗。她知道一鬆懈,她便丟失了一切。

  「給我!給我!」他喘息著低叫。

  幸而,她穿著皮鞋。忽然的,她想到腳下的利器。她掙扎著調動,把腳抬起,把鞋後跟象個小釘錘似的砸在他的腳指上。

  「哎喲!」他象受了傷的野獸,叫了一聲。他撒開了手。她急忙往外跑。

  他顧不得用手撫摸腳指,極快的去擋住她。「哪裡跑!」象一座罪惡的十字架,他的雙手左右平伸擋住了門,他的洋服上全是摺皺,領帶歪在一邊。他的臉由紅而白,小眼睛狠狠的放出毒光。「給了我戒指,就得讓我×!」他喘息著說出實話。

  她往後退,抓到剪刀,心中安定了些。不,她不能刺殺了他,她的責任是敷衍他,套他的話。當她在他的手中的時候,她沒法子不抵抗。她本能的要保衛自己,保衛那比身體更重要的,那比歷史還久遠的,一點什麼近乎神秘的東西。現在,剪刀在手,她把那點顧慮減輕,而把注意全移到石隊長的囑咐上來。她既要保衛自己,象任何一個女性所必為的;同時,她也要敢於戰鬥,象一切在抗戰中英勇的女性那樣勇敢。她不大會作這些,但是她必須去作;私人的,文城的,全國的,仇恨,逼迫她必須去作。她把氣壯起來。

  「不用擋著門,我不跑!」她隨便的用手理了理頭髮。「跑?你敢喊一聲,我就槍斃了你!」他垂下手來,摸了摸身上的槍。他確是急了,象一條發了性的野牛那樣著急。這時候,夢蓮在他眼中只是一塊泄獸欲的肉,得不到這塊肉,他就打死它。

  「我不會喊叫!」夢蓮輕蔑的一笑。「我給了你我的戒指,還能反悔嗎?你想想!」

  「你想想」這三個字,在這種時節說出來,有多麼不合適;可是,唯其極不合適,仿佛才有些特別的,想不到的作用。他開始思索。

  「你要我!」他楞了一會兒才這樣說。

  夢蓮並不願和他多費話,可是唯有費話才能教他的野性慢慢的減退。「誰要你?我要你幹嗎?」

  這些沒用,無聊的話果然教他心中痛快了點;他的智力只能欣賞這種沒用無聊的駁辯。他笑了。

  他湊近來一點。不是強迫,而是央求:「給我!」他等了一會兒。見她不語,他找補上:「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你知道嗎?新近來的東洋官答應了我,教我作會長。以前的東洋官們要禮物,不要錢;新近來的這位要錢,也要禮物。我已經送過去這個!」他得意的伸出三個手指,頗象童子軍行禮似的。

  「三萬?」夢蓮故意的擺出笑臉。

  他得意的點了點頭。「反正你爸爸也老了,這不算我頂他。他退下來,我上去;我是會長,你是會長太太!你要太陽,我都可以給你掰下一塊來!好不好?好不好?給我!給我!」他又慢慢的往前湊。「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何必呢,早晚不是一樣?」

  夢蓮不敢假作媚態,那適足以引逗他的火。同時,她也不敢太強硬,惹翻了他。她只搖了搖頭。然後,她把眼釘在他的臉上,教他知道她一點也不怕他。「等一等!婚姻大事,哪能這麼潦草?我問你,這些日子,城外是不是打仗呢?」「打呢!關你什麼事?」

  「打的怎樣?」

  「我不大知道!」

  「你還會不知道?」

  「東洋官不說打仗的事。」

  「嘔!你一點也不知道?」

  「嗯,知道一點。大概中國兵打了兩個勝仗,都退了!」「都退了?」夢蓮的心沉落下去。她想:假若國軍撤退,石隊長就也必不久離開文城;一山的仇怎麼報呢?假若不能報仇,她何苦忍辱受恥的和二狗敷衍呢?她想立刻用手中的剪刀!

  當她這樣橫心的時候,她的淚反倒無可遏止的流下來,她想起來一切。一山與她,都這麼年輕,可是一山已經死去,她也得結束她的性命!她不怕死;因為死,在敵人的魔掌下,已是家常便飯。她只是覺到一種孤寂——到死的時候,還沒有一個親人安慰她幾句。不錯,死後也許能和一山在一處。可是兩個魂是否還有青春所應有的愉快呢?

  偷偷的把剪刀藏在背後,她看著二狗往前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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