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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石隊長變成了老鄭的內侄——真要命!

  老鄭表演得很不錯。他告訴王舉人:內侄來了,因為日本人在鄉下拉壯丁。我怎養活得了他呢?他一頓飯要吃一斤二兩鍋餅,還得饒上兩大碗疙疸湯,才將就著說聲飽了!舉人公得幫幫忙啊!

  他不爽直的把內侄塞給舉人公,而這麼敲打著和舉人公要主意。他知道自己是學壞了,學得象個老狐狸精了。可是,那有什麼辦法呢。日本人狠毒,狡猾,我們還能只裝著傻阿斗,而不學諸葛亮嗎?

  王舉人——一聽老鄭的央告——感到自己的重要。他要想想看。一想,他和老鄭有多年的關係,而這個年輕的人又是老鄭的內侄,他為什麼不給自己添個心腹人呢?他的男女僕人已經差不多都是日本人派來的偵探,連他每日三餐吃的什麼都有人報告上去,他還不應當添個自己人嗎!「把他帶來,看看吧!」舉人公不肯一下子就答應,而須慢慢的把人情送盡。

  石隊長,改名叫作李石頭,隨著「姑父」老鄭走進來。老鄭在前,他在後!老鄭的樣子已經夠又「怯」又傻的了,他的樣子就更怯更傻。他揭去了胸前的假膏藥,把破棉襖上所能找到的鈕扣都扣齊。一進門,還沒介紹,他給舉人公請個大安,象前些年衙門裡的僕役見著官長那樣。然後,他不敢走向前去,而傻不瞪的立在門坎內。頭垂著,兩手緊按在腿上,一雙大腳不知怎樣才好的動著,正象剛入伍的鄉間壯丁頭一次排隊練操。低著頭,他的黑棋子一般的眼可已經把屋中一切的東西都記清。

  那一個大安決定了他的幸運。舉人公有好幾年沒看見過這種敬禮了,他決定喜愛這個傢伙。

  捧著水煙袋,微仰著小尖下巴,舉人公很象戶部正堂似的,問:「你是李石頭麼?」

  「是!你老賞飯吃吧!」把「吧」說成「掰」,他的語言有一種鄉民口中的朴拙的音樂。

  「你會什麼呢?」舉人公的音聲很輕的,象飛舞的破蝴蝶那麼無聊。

  石隊長抬了抬頭,又低下去。

  「往前來點!」老鄭又表演了一招。

  石隊長往前湊了湊:「放牛,趕車,挑糞……」「說那些幹什麼!」老鄭截斷內侄話。

  「挑水,升火,跑腿,都行!」石隊長臉上居然有點害羞,本來嗎,在舉人公宅子上還能放牛挑糞!

  舉人公留下了他。他又請了個大安道謝。舉人公當著老鄭的面說清:每月給這小夥子一塊錢的工錢,管吃管住;他得挑水,升火,砍柴,掃院子,跑路,和……舉人公相當的滿意,一塊錢能買這麼多的工作。石隊長心中說了許多真要命!

  老鄭把內侄帶到下屬,不管是十九歲的的丫頭,還是沒有鬍子的僕人,一律是內侄的長輩;石隊長一一的給作了揖,然後用大手捧著碗,必恭必敬的給大家端茶,他不敢坐下,背倚著門板呆立,看看這位,瞧瞧那位,象個剛抱來的小狗似的。

  「照應著點,」老鄭也向大家作揖。「他沒出過門,有點想家!」

  「別說咧!」石隊長哭喪著臉。「俺剛忘了,你老又提!」

  大家都笑了。石隊長也轉悲為喜,隨著大家笑。

  老鄭給了內侄一角錢,又托咐了大家一番,才偷偷的去看夢蓮。

  夢蓮的眼上有個小小的黑圈,臉上的皮膚像是松了許多似的。她一夜沒曾合眼。晚上七點鐘,她就上了床,剛一躺下,她的淚就不知道怎麼來的,流滿了她的臉。她沒有哭,而只任著熱淚往外流。一會兒,她迷忽過去,看見一山穿著新衣服約她出城去玩耍。她看見東門外的松林,松林象下過雨後那麼翠綠:上面罩著一片沒有一點雲霧的青天。她可是看不見太陽,所以天是那麼藍,那麼靜,而沒有熱力,沒有光,好象一種要死的天,藍得可怕,靜得可怕。她害了怕,她想抓到一山的手,而一山不見了。她喊「一山!一山!」樹林裡回應著她的聲音。她把自己驚醒。她的胸口發癢,頭痛,淚還在流。

  屋內很黑,屋外很黑,她把頭蒙上,把自己藏起來,蒙在黑暗裡。她咬了一咬牙,自己的苦痛須自己受,她不願意任何人知道一山的事。大家知道了,適足以增加二狗的威風——她和老鄭都猜到二狗是兇手——而使王舉人更氣餒。在被子裡,她低聲的喚一山,口中的熱氣碰在被子上,回來,又碰在自己的臉上。

  她又到了松林中,一山拉著她的手。她不是那種粗壯的,內感的,女性;她不肯把肩靠著他的,而只教他握著她的手。可是,有他在身旁,她究竟得到一點別人所不能給她的安全之感。她覺得快活。她不敢想結婚後的一切,她知道治家,作飯,生兒養女,都是使她頭疼的事。她只願意這麼淡而不厭的和一山在一處,沒有憂愁,沒有顧慮,腳底下是柔軟的,香甜的松枝松葉松花,頭上是綠枝和枝葉間隙中的青天,忽然,他們被包圍了,四面都是比野人還狠毒的日本兵,槍彈由四面颼颼的飛來,她想掩護著一山,一山想掩護著她,他們跑由一株大松跑到另一株大松。一個槍彈穿透了他們倆,由他的背後穿入,胸前穿出,又穿入她的背。她抱著他,一齊向上飛,象兩個蝴蝶,又象一根箭穿到一處的兩顆血淋漓的心。他們飛,飛到很高,一隻飛機從他們上面飛過,把他倆碰落。落,落,落,落在一個懸岸上,下面是萬丈深淵。她喊了一聲「一山!」又把自己驚醒。噢,日本人,日本人,已侵入了她的夢境,而一山是躺在了大槐樹下!

  一夜沒睡,她感到孤寂,苦痛,絕望。有時候,她似睡不睡的,耳中輕輕的響,眼前飛舞著許多象飛塵那麼小的金星,她半意識的覺得生與死相距並不遠,而且願意死——死至少會給她一種無憂無慮的安恬。可是,她沒有死。很早的,她就聽見了父親的嗽聲——舉人公上了年紀,每天都起得早。她也起來,輕輕的漱了口,擦了臉,坐在床上等候天明。她決定不教父親知道一山的死與她的痛苦。

  她等著,等著;等著什麼?她開始覺得煩躁。她想去狂跑,跑出東門,跑出松林,頭也不回的跳在大河內,教河水洗碎了她的身體,洗淨了她的苦惱。可是,不能,不能,她不能那麼輕輕的赦放了自己。生命是不容易得來的,也不能輕易的舍掉。現在是在打仗,她至少須挺胸向著槍彈走,不能去跳河。

  老鄭來了。他可是不會花言巧語的安慰人——安慰往往是善意的欺騙。夢蓮看見松叔叔,想再哭,可是眼圈辣,淚仿佛已經幹了。

  「我的內侄來了,舉人公已經給了他事作。」松叔叔找不著別的具體的事實,只把這一件浮在心頭的事情說出來。「內侄?」她低聲的問。

  「一山的朋友,假充我的內侄!」

  「他在哪兒呢?」她立起來,心中好象看見了光明。「別忙!別忙!他會拿著他的時候來看你!」松叔叔不忍再多看這樣不快樂的蓮姑娘,搭訕著告辭。

  夢蓮的心熱起來。仍然很煩躁,但是心中有了力量。一會兒,她想一山沒有死。一會兒,她又以為他確是死了。但是,假若他是死了,就白白死了嗎?被疾病奪去生命的,還會詛咒老天爺,而況是被敵人打死的呢?她心中此時的敵人不僅是些短腿的猙猙可怕的敵兵,而是更具體當作為報仇的一種肉靶子樣兒的東西。應當報仇,應當把刀和子彈插入那些塊會走路的肉裡!

  她等著。等得不耐煩了,她便向窗外,門外,望著。她希望看著一個新的面孔——一山的朋友。這個人一定會給一山報仇!

  倒好象松叔叔有意騙她,她看不到那個新面孔。室外的每一個腳步聲,都使她心裡亂跳,可是她所希望見到的人沒有來。

  天擦黑的時候,舉人公出去有應酬。院裡的偵探們全都仿佛怠了工,各自去我休息的方法。夢蓮點上了燈,拿起一本一山送給她的書,對著書名發楞。

  一抬頭,她看見個新面孔,一個七棱八瓣的面孔,他手裡提者一把銅壺,壺嘴兒冒著一點熱氣。他什麼時候進來的?不知道。他立在門板前,仿佛是怕把自己的影子印在窗子上。

  看她沒有動作,他極快的走過來,把背倚在山牆上。「我姓石,一山的好朋友!」他的黑棋子似的眼對準了她的,聲音很低,很懇切。「我奉命令到這裡來工作,你得幫助我!不許再哭,幫助我給一山報仇!有什麼事,寫在皮鞋裡,喊我來擦皮鞋。不要對我多說話!我告訴你什麼,我會自己拿定時候來看你!對舉人公,對二狗,你要敷衍,套他們的話。不要淨想一山,得想給他報仇!」沒等她說話,他把一壺熱水倒在臉盆裡,然後當聲的說:「要水就喊俺一聲,俺小名兒叫石頭!」說罷,大腳噗噗喳喳的走出去。

  夢蓮看著他走出去。她的身子立不起來,也忘了怎樣說話,她好似受了催眠術。

  她的心跳得很快,可是也很有力,很痛快,就象看著耍真刀真槍的武戲時,刀或槍刺過去,而並未真的刺著的那樣。她覺得她也有了事作,她自己會跳上臺去,耍一套刀槍。她已不是夢蓮,一個沒辦法的,可憐的夢蓮,而是一個必須作些什麼的角色。抗戰的熱氣充滿了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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