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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不出夢蓮所料,舉人公願意交錢糧。老鄭本來很怕和舉人公說話,因為舉人公的話裡常常帶著書上的字眼,教他莫名其妙。而且,這一次,是他給舉人公出主意,教舉人公破鈔,他的心裡一點也不象往常來報告「今年多收了十五擔高粱」那麼平靜。他幾乎懷疑自己真的有那個膽量把話說出來。況且,他知道,院中老有人監視著舉人公;連給舉人公打雜的都是敵人派來的偵探。假若他的話被他們聽了去,他曉得自己的頭就要在項上長得不十分安穩了。

  舉人公正在批閱公文。他討厭看它們,但是日本人的鞭子——無形的——老在他的背後,他不敢十分的貪懶。那些公文的內容沒有一件是有利於中國人的,納糧,抽壯丁,統制物資,使用偽幣……他知道他的筆下可以殺死多少多少人,但是他沒法子不批准——他的唯一的任務就是替日本人批准一切殺人放火的事。他不能由國家民族的立場去看事,但是他深知道因果報應的可怕。他入過考場,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取得了功名,他知道,是一半來自學問,一半來自祖宗的陰功德行。在他坐在與囚獄相似的書房裡寫卷子的時候,他仿佛看見了好幾個白鬍子老頭兒,都慈眉善目的向他微笑——所以,他中了舉人。現在,在他的筆下,他看見多少沒有頭,或頭上帶著一個血洞的人。他不敢再落筆。但是他又非落筆不可。為維持生命與財產,他須忘了那些屈死鬼。他須不再迷信!他寫下來批語,簽了字蓋了章,心中痛快了一些。「管它呢,批完一件是一件!」他告訴自己。

  老鄭來得正好。舉人公恰好看一件日本人要「女看護」的公文——文城須至少送出一百二十名「女護士」到各處軍營裡去。看看這件公文,他想起剛剛鬧過氣的夢蓮。他決不肯教自己的女兒去陪酒,可是他須把別人的女兒送到軍營中。他看見一群吐著舌頭,下身流著血的女鬼!他閉上了眼,盼望看到那些曾經在考場裡保護著他的白鬍子老頭兒。沒有看見。

  睜開眼,他看見了老鄭。他把公文推在了一旁。老鄭一眼瞭著院中的人,一眼看著舉人公,很困難的,續續斷斷的,把來意說明。舉人公的小眼珠只轉了兩個圈,就點了頭。看了院中一眼,他口中的熱氣吹在老鄭的耳朵上;「咱們要誰也不得罪!」

  老鄭不願意多啾咕。他向舉人公告辭。怪捨不得似的,舉人公托著水煙袋把他送到院中。

  看著老鄭走出去,舉人公的心中輕鬆了許多。他想跟誰再談一談心。在他的蓋滿了恥辱與污垢的心中,他現在找到了一點光亮,象破屋子似的,雖然醜陋不堪,可是屋頂上的漏洞能放進點月光來。恥辱與污濁最好是埋在心裡,象死人須放在棺材裡那樣。但是,光亮是要射出來的。他渴想跟誰談一談心,把剛剛找到一點光亮放射出來。

  誰是可以談心的人呢?只有夢蓮。但是夢蓮已經幾乎不再是他的女兒。他的嘴,說不過她。他的「涵養」,又教他處於不利的地位;她敢任性的亂說,他不敢。但是,他必須找她去,跟她說幾句知心的話;再不說,他的心就會由憋悶而爆炸,象小孩吹的氣球那樣。他的腳不由的走向她的屋子去。不管她怎樣,他須把心中的話說出來,好教自己的身上還有一點人味兒。

  夢蓮正爬在小桌上寫信。她不必抬頭,就知道是誰進來了;她認識他的腳步聲——一種輕,短,而並不快的,仿佛只用腳掌那一點肉用力的,腳步聲。因此,她也就沒抬頭。舉人公停住了腳步。從胸部到喉管,忽然幹辣辣的縮緊,他想扭頭走去。她的冷淡是無可忍受的。但是,他沒動。象被食物噎住似的,他咽了一大口氣。他看著她。她的額部幾乎不能看見,他只看見她的顴骨和腮——她的腮上是那麼瘦,顏色是那麼慘白,他的怒氣與反感開始變為憐愛與同情。他好象已經有許多天沒有看見她,好象頭一回看清她是這麼憔悴。她不但是他的女兒,而且是個應當被人憐愛的女兒。他覺得有些對不起她。什麼地方對不起她?他不願意去想。因為,假若他要依著她的看法去想——什麼漢奸咧,賣國咧——他就無法再為自己辯護,無法再活下去。他須欺騙自己,以便苟延性命。他希望女兒能明白這一點。

  「夢蓮!」他低聲的叫。

  「嗯?」她的筆尖朝了上,左手按著紙,象知道他來,又像是剛從夢中驚醒的,這麼出了一聲。她的眼中帶出很疲倦的樣子,而皺著的眉頭又表示出雖然疲倦仍然不服氣,還可以隨時對他反抗的神氣。她的上嘴唇翹起一點,露出兩三個小牙;她的牙仿佛不似往日那麼白淨了。

  他走到她的旁邊。她沒有改動她的姿態,只把眼低下來,定在信紙上。

  「夢蓮!」舉人公把水煙袋放下,自己搬來一個椅子——姿勢極不自然,象三四歲的胖男孩抱著個布娃娃那麼不自然。

  夢蓮沒有任何表情,把信紙翻過來,把筆插在筆帽裡。「夢蓮!老鄭去了,去交錢糧!」他的心中的那點亮兒放射出來,象把一個魚刺吐出來那麼痛快。

  她把雙手放在脖子上,臉兒仰著,又「嗯」了一聲。「你看,夢蓮,我是要誰也不得罪!」他很高興的說出他的哲理。

  「各方面敷衍?」夢蓮的話象利刀砍在豆腐上。舉人公確是象豆腐,他軟軟的接受了那一刀,並沒使刀刃發出火星兒來。

  「那有什麼辦法呢?」舉人公歎了口氣。

  「我們的命就那麼要緊?」是的,她知道,命實在要緊。在抗戰以前,憑她的那麼嬌生慣養,憑她的愛花愛草的天性,她永遠連「死」字都不大愛說。不是出於迷信,而是她以為「死」字與她相距太遠;誰能看著一個可愛的世界,鳥在唱,水在流,而忽然想到死呢?可是世界變了,她看到死,種種的死,比噩夢還醜陋的死。她認識了死。她覺得死在這年月,一點也不稀奇,而且是人人不能免的。看清楚了這一點,她常常想到死,而不敢死的就好象不配活在戰爭裡。戰爭根本便是死裡求生。她的思想,以前是這麼輕微淺薄,現在卻被戰爭熬煉得象生命那麼大,那麼重。她不能不常常想到生和死,因為水火刀槍都就在她的眼前。

  舉人公不想再談下去。他後悔剛才為什麼要來和女兒談心。女兒的眼是由生一直看到死,而他的是慢慢的慢慢的,象叫花子在垃圾堆上揀東西那樣,逐件的細看,只要看見一塊還有一點點黑色的殘煤,就可以再燃起火來取暖的希望。敷衍,各方面敷衍,的確是他的哲理;而且是,在他想,最適用於亂世的哲學。東摸一把,西摸一把,摸來摸去——他想——就會摸到自己的腦袋還在項上!這就叫作「一貫」!夢蓮不能懂得這個一貫之道。她年輕幼稚。他不想再和她往下談。

  但是,他又不肯走開。好容易和她坐在一處——她既沒一語不發,又沒跺著腳生氣——他須忍耐一會兒,再使她多明白一點他的心。他是有涵養的人。即使她不喜歡聽他的話,他也得說出來——心到神知!

  「你看,夢蓮,」他把聲音放得極低:「這不是第一次了!兩三回,政府派來的人,我都見了!很冒險!所以,連你都不願意告訴!咱們各方面都不得罪;哪邊勝了,都得另眼看待咱們!我就盼望早早的打完仗,我還能平平妥妥的入了棺材!夢蓮,你要明白我,咱們爺兒倆才是……」他說不下去了。

  夢蓮有許多話要說,但是不願意開口。她討厭父親的無動於衷的客觀,與完全沒有貞操的實利,可是趕快結束這種無聊與苦惱,她似乎非表示一點憐憫他的意思不可!她勉強的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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