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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鄭極不放心!不放心丁一山。因為一山是夢蓮的未婚夫。雖然是佃戶,在情義上他卻和王舉人是老朋友。他特別喜愛夢蓮。一來,她本人就可愛;二來,她是王舉人的獨女。王舉人有過三四個兒女,都不幸而夭折;只有夢蓮,在提心吊膽的撫養中,長大起來。她是王舉人的掌上明珠,而老鄭也就永遠把她捧在手心上!無論他有什麼一點「寶貝」,像是頭一個成熟了的鮮玉米,或是兩條還頂著黃花的嫩黃瓜,他都極小心的摘下來,用他的最乾淨,幾乎是專為這種事兒預備的白花藍布大手絹,象裹起珍珠與玉釵那麼慎重的包好,給夢蓮送了去。

  五十多歲了,老鄭除了眼睛有點迎風流淚,身上沒有一點別的毛病。作活,走路,都和年輕的人一樣,或者比他們還更潑辣一些。矮個子,大腮幫,全身的肌肉都一疙疸一塊的象些個棗木榔頭,腮下稀稀疏疏的一部半長的須,已經半白;在思索事情,或得意的時候,他便用那短棒錘似的手指拇狠狠的擦摸鬍鬚,連腮上都擦紅了。而後,象嚼著一半個米粒似的,嘴唇並得很緊,而腮上微動。在看到夢蓮的時候,他腮上動得特別厲害;他沒有什麼合適的話足以表示出對她的喜愛,只好這麼不言不語的透出愛她的心意來。

  從夢蓮幼年直到現在,老鄭老叫她「蓮姑娘」,而不稱「小姐」。夢蓮也知趣,永遠沒喊過老鄭。他永遠是她的「松叔叔」。在她小時候,她管他叫作「松樹叔叔」,因為他住在松林裡。長大了,她把「松樹」的「樹」字減去,而他就成了「松叔叔」。每逢在蓮姑娘叫過幾聲松叔叔之後,老鄭便用各種親熱的音調給她說些松林裡蟲鳥的故事。他的嘴笨,說不好,說著說著,就停頓下來,而眼睛雖然沒有迎風,也流下了淚,一種快活的淚。

  在老鄭喝過兩盅酒,連鬚子都仿佛發了紅的時節,才偷偷的對人說:「我要是有蓮姑娘那麼一個女兒,就是一口氣把我累死,我也得給她買綢子衣裳穿!」

  他的真誠得到了報酬,蓮姑娘把他當作了心腹人。在她十歲的時候,她死了母親,她的房子很大,來往的人很多,可是她感到空虛。只有父親和松叔叔是知心的人。她很愛父親,但是父親似乎還不如松叔叔那麼好。雖然父親是舉人,而松叔叔不識字;雖然父親作過官,而松叔叔只是個農夫;可是松叔叔的簡單就是最高的智慧,他的誠實就是最高的品德。簡單的說,松叔叔的可愛,象一株老松或一塊山石那麼可愛;愛他,而幾乎說不出所以然來。

  王舉人作過幾個月丁一山的老師。他很喜愛一山,但是很不喜歡一山的家窮!

  夢蓮喜歡一山,不管他的家窮不窮。

  父女之間,因此,起了許許多多的小衝突。衝突雖小,可是與夢蓮的終身大事相連,所以即使是為一杯茶的冷暖,或一頓飯的遲早,而引起的不快,也會把眼淚誘出來,每一件小小的衝突都慢慢發展到婚事上來。王舉人說丁家窮,夢蓮就說丁家曾經闊綽過。王舉人說過去的富不能補救現在的窮,夢蓮說今日的窮或者正好教明天再富。王舉人以為嬌生慣養的夢蓮一定受不了委屈,而嬌生慣養的夢蓮以為只有受點委屈才足以表現出真的愛情來。王舉人,雖然很愛女兒,但在這件事上決定拿出父親的威嚴,不許女兒胡鬧;即使女兒因此終日以淚洗面也在所不惜。夢蓮,雖然很愛父親,但在這件事上決定以不吃飯,不起床,頭疼(真的和假的兩種),落淚等等為反抗的工具,幾乎是故意的使老父親傷心。有一天,夢蓮逃跑了。王舉人發動了不知多少人,到處去找,連河岸上都細細搜查過,可是沒有結果。王舉人一天水米沒有打牙,他很後悔,因為後悔而想到:丁一山那孩子是有出息的。丁家雖然窮,可是王家不是有產業嗎?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為什麼不陪送給她一所房,幾十畝地呢?胡塗!——這回,他罵的不是夢蓮,而是他自己。

  當王舉人在家後悔的時候,夢蓮正快活的含著淚與松叔叔談心。松叔叔,在開始,並沒聽清她的話,因為他覺得夢蓮的來訪,至少象一位公主或仙女來到他的茅舍,樂得他說不上話來,也聽不進話去!

  「草房!草房!」他連連的說。意思是:他的草房簡直沒法接待一位公主或仙女。他把凳子擦了再擦,才請她坐,他把鐵鍋刷了再刷,才給她燒水。他把珍藏著的一撮兒香片,找出來為她泡茶,而後想起至少須為她煮五個雞蛋——剛下的大油雞蛋。只顧了忙著這些,他只感到耳鼓上受著一些溫美的刺戟,而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

  慢慢的,水開了,茶泡了,雞蛋已煮好了,而且一讓二讓三讓的使夢蓮沒法不吃點喝點了,他的心才安下去,而請她把話重述一遍。

  他聽明白了,夢蓮喜愛丁一山。把十根小棒錘放在磕膝上,腮上微動著,他聽明白了她的話。腮上又動了好多下,他完全同意於她,她應該喜愛丁一山。他本不大認識丁一山,現在,他似乎看見了一位最可愛的年輕貌美的,頭插金花,十字披紅的駙馬爺。

  夢蓮說一句,松叔叔點一次頭。把話說完,她得到松叔叔百分之百的同意與同情。

  及至她問道:怎麼辦呢?松叔叔直楞了一刻鐘,或者更多一些。他覺得,憑他的歲數與經驗,他一定有辦法,可是,在這一刻鐘的沉默裡,他什麼也沒想起來。他的腦子,在這時候,活象一塊木頭,而且是被蟲子盜空了的木頭。最後,他拿出最高的智慧,說了聲:「蓮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天已經快黑了。夢蓮思索了一番,覺得除了接受松叔叔的智慧,還不容易想出更妙的辦法來。

  於是,她就好象迷路了的羔羊又找到了老牧人似的,隨著松叔叔與一個破燈籠回了家。

  在路上,松叔叔想起來一個超智慧的計策。「蓮姑娘,蓮姑娘!」倒好象蓮姑娘會隨時被周圍的黑影給卷了走似的,他連連的叫著。「蓮姑娘,咱們可以扯謊吧?」

  蓮姑娘莫名其妙的輕嗽了一聲——那種婦女特有的,閉著嘴,下巴稍微一低,象在嗓子裡邊敲了一聲小玉磬的嗽聲。松叔叔以為這聲輕美的玉磬是表示同意。「蓮姑娘!咱們扯了謊,我才能對舉人爺說話!」

  「說什麼話?」蓮姑娘問。

  「你教我說什麼話?」松叔叔故意的賣弄著聰明。「唉!婚姻的事!」她的思考能力也不弱。

  「就是啊!」松叔叔把想好了的話故作驚人之筆的提出來:「蓮姑娘!是上吊好還是投河好?」

  「誰呀?」她在黑影裡有點害怕。

  「扯謊呀!」怕把她嚇壞,松叔叔急忙的直說下去:「比方說,咱們說你去跳河,教我給救了。你才有勁,我才有勁!舉人爺要不答應婚事,你,蓮姑娘,就說,今個晚上歇一夜,天亮再去跳河!我就說:蓮姑娘,你要跳下去一個時辰,我才趕到,不就太晚了嗎?這麼一說,舉人爺准得嚇成秀才爺,事情就成了!」

  照計而行,事情果然成了功。

  老鄭的歡喜是無可形容的!經過好幾天的述說與思索,他決定了可以自居為蓮姑娘與丁一山的大媒!從這以後,蓮姑娘就是買一包糖炒栗子,也把幾個最大的挑出來,給松叔叔留下。

  …………

  老鄭極不放心一山。一山來的那麼奇突,走的又那麼匆忙,而且在他走後,老鄭還好似聽見了兩聲槍響!不放心!不放心!沒敢進屋子,他把正在林裡砍柴的鐵柱——小鄭——找到,囑咐他到路上去看一看;路上若看不到什麼,就進城到王宅,問問蓮姑娘可曾看到了丁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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