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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南溫泉的第二天晚上,日本飛機又轟炸了重慶。方家和鎮上的人一起,站在街上聽著。

  那天晚上,寶慶睡不著覺。他的書場怎麼樣了?挨炸了沒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灰燼了麼?

  家裡人還在睡,他早早地就出了門,先坐公共汽車,又過了擺渡,回到了重慶。他要看看他的書場。他也要打聽唐家的下落。要是在南溫泉能作藝,他就得把琴珠和小劉找來。

  公共汽車裡幾乎沒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往城外跑,沒有往回走的。急急忙忙打重慶跑出來的人,都看他,以為他瘋了。他高高地昂起頭,笑容滿面,覺著自己挺英雄。

  中午,他到了重慶。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象個通紅的大火盆。又有一排排的房子挨了炸,又堆起了一些沒有掩埋的屍體。街上空蕩蕩的。人行道發了黑,濕漉漉的,血跡斑斑。頭頂上的太陽烘烤著大地上的一切。寶慶覺著他是在陰間走路。城裡從來沒有這麼熱,也從來沒有這種難聞的氣味。

  他想回家去。離開南溫泉跑出來,真蠢!來幹嗎呢?「這陰曹地府裡只有我這麼個活人,」他一面走,一面這麼想。一家燒焦了的空屋架中間,一隻小貓在喵喵地叫著。寶慶走過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東西。小貓依偎著他親熱地叫著。他想把它抱了走,可是拿它怎麼辦呢?可憐的小東西。它見過悲慘的場面,它會落個什麼下場呢?人要是餓極了,會不會把它拿去下湯鍋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加緊了腳步。在一條後街上,他看見三條狗在啃東西。真要有點什麼,他可以弄點喂那小貓去。他猛的站住了,看清楚狗啃的是什麼。它們惡狠狠地嗥叫著,撕啃著一具屍體。他一陣噁心,轉過身就跑。

  又是一陣叫人毛骨悚然的焦肉味兒。他想吐,胃一個勁地翻騰。他背轉身,躲那難聞的氣息,可是,迎面撲來的氣味更難聞。他看看兩邊的人家,想進去躲一躲。可是,房子都只剩下了空殼——牆還立著,窗戶只剩下個空框兒——裡面的火還沒有滅。他看不出他走到什麼地方來了。他一下子驚慌起來。他在荒無人跡、煙霧騰騰的陰間迷了路。

  末末了,他總算走上了大街。十字街頭光禿禿的,一抹平。當間站著個巡警,沒有交通可指揮。他一見寶慶就行了個禮,顯然把他當成大人物了。寶慶笑著點了點頭,繼續走他的路。警察看見他,仿佛很高興,就象寶慶也很樂意看見他一樣。在這死人的世界裡,看見一個活人,確實也是一種叫人愉快的景象。

  寶慶加快了腳步。他不敢住下腳來張望,怕看到他所怕見的東西。一具屍體倒也罷了,燒焦了的屍體就可怕得多,幾百具燒焦了的屍體,實在無法忍受。光看看那些斷垣殘壁,也叫他發抖。他起了一種念頭,覺得在這一場毀滅之中,全手全腳地活著就是罪過。他忽然感到罪孽深重。他到這死人城裡來,為的是要照料財產,考慮前程。而這麼些個人都給屠殺了。

  他又安慰自己。我辛辛苦苦,掙錢養家。我開辦了書場——當然我想要看看它怎麼樣了。但願書場安然無恙。這種希望象一面鮮明的小旗,在他的心裡飄揚。他匆匆地走,心裡不住地想,那可是我用血汗掙來的,也許它沒挨炸。

  到了書場那條街的路口,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一點勁兒也沒有了。熟識的鋪子,都給燒個淨光。街當間有一堆冒著煙的木頭。有家鋪子只剩了個門框子。柱子上掛著一面銅招牌,還是那麼亮,那麼金光燦爛,太陽照在上面,閃閃發光。這是吉兆嗎?他不敢朝他的書場看去。他象個著了魔的人,呆呆地站在那裡。書場就在他背後,只消轉過頭去看就行了,可是他沒有勇氣。他雙眉緊蹙,一條條的汗水,順著鼻樑往下淌。大老遠的跑了來,不看看他要看的東西就回去,多窩囊!

  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轉過了頭。書場還立在那兒。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邁開步子走過去,又猛跑起來,一下子就到了上了鎖的門前。牆依然完好,只是這地方顯得那麼荒涼。紅紙金字的海報掉到地上了。他腳下的一張上面寫著:「方秀蓮」。他小心翼翼地撿起海報,卷起來,夾在胳肢窩底下。

  門上的鎖沒人動,但搭鏈已經震斷了。他打開門,走了進去。迎面撲來一陣潮濕的氣息。雖說他走的時候是滅了燈的,場子裡卻顯得很亮堂。他這才看出來是怎麼回事。房頂已經給掀去了。碎瓦斷椽子鋪了一地。他那些寶貝蓋碗全都粉碎了。他沒拿走的那些幛子和畫軸,看來就像是褪了色的破糊牆紙一樣。

  他慢慢地走過這一片叫人傷心的廢墟。他簡直想跪下來,把那一片片的碎瓷對上。但那又有什麼用。他難過地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過了一會,他仰起臉來,悄聲自語:「好吧!好吧!」書場是給毀了,可他還活著呢。

  他走了出來,找了塊磚當榔頭使,拿釘子把門封上。敲釘子的聲音好比一副定心丸。他總算又有點事幹了。幹活能治百病。他心裡盤算著:「換個屋頂,再買上些新蓋碗,要頂好的,就又能開張了。桌子椅子還都沒有壞。」他隔街沖對面那一片叫人痛心的瓦礫看去。他總還算走運。不過就是那些鋪子,也還可以重建。等霧季一來,鋪子又可以開張,生意又會興隆起來。

  他朝著公共汽車站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書場裡還有一些貴重東西。他一定要回去看一看。可以帶一些到南溫泉去。一轉念,他又笑起自己來了。這就象用篩子裝糧食,裝得越多,漏得也越多。他繼續走他的路。

  他好受了一點。起碼他已經知道了他的損失究竟有多大。這下他可以對這個挨炸的城市客觀地看上一眼了。是不是能寫段鼓詞,《炸不垮的城市——重慶》。這完全是事實,一定會轟動。

  他不知不覺,不由自主地就朝著唐家住的那一帶走去。他們住的旅館還在。這旅館坐落在一堵高牆的後面,這堵牆遮住了室內的陽光,但卻擋住了火勢,救了這家旅館。所有別的房子全燒毀了。這家旅館看起來象一件破爛衣服上完好的扣子。

  唐家也都沒事。看見他,唐四爺眼裡湧出了淚水。「我的老朋友,我們都以為您給炸死了。」他哽咽著說。

  四奶奶掉了秤。她蒼白的臉上,掛著一條條發灰的松肉皮。不過她的脾氣一點也沒改。「您為什麼不來看看我們?」她嘟囔著說,「就我們一家子在這兒,真差點死了。」「我這不來了嗎,」寶慶說,「當初來不了,火給擋住了。」

  琴珠打臥室裡走了出來。她臉發白,帶著病樣。頭髮在臉前披散著,眼睛起了黑圈。「甭聽我媽的廢話,」她對寶慶說,「帶我們走吧!」

  「廢話?好哇!」四奶奶怒氣衝衝地說。她還是一個勁地追問,為什麼寶慶不來看他們。

  寶慶問小劉上哪兒去了。誰也不答碴兒。他怕小琴師已經給炸死了。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滿眼的疑懼。最後,還是唐四爺開了口,「真是個懶蛋,不肯去防空洞,等到炸彈往下掉了,還躺在床上……完了又不要命地跑。」「那陣兒響動呀,真邪乎,」四奶奶打岔說,「炸彈往下落的聲音就跟鬼叫似的。」

  寶慶瞪大了眼睛,毛骨悚然。可憐的小劉,他的把兄弟,他的寶貝琴師!

  「是這麼回事,炸彈一往下掉,他就使勁跑,」唐四爺還往下說,「也不瞅腳底下,腳踩空了,一頭栽到樓底下,磕了腦袋。頭上腫起拳頭大個包,真是蠢得要命。」「他在哪兒呢?」寶慶問,放了心。

  「還不是在床上,」四奶奶尖著嗓門說,「他就離不開那張床。」

  寶慶對他們說,他想在南溫泉重起爐灶另開張。他告訴他們,那鎮子很小,就是能掙錢,也不過剛能糊口。兩家人湊起來,掙的錢准保能填飽肚皮。到霧季再回重慶。他已經合計好了,就是三個角兒:琴珠、秀蓮和他自己。四奶奶又要嘮叨。寶慶趕忙說,「我先把話說在頭裡。全靠碰運氣。沒準兒一天的嚼穀也混不上。要是混不出來,別賴我。眼下就這德性,我或許不該要你們跟我去。」唐四爺不等他老婆喘過氣來,忙說,「您是我們的福星,好兄弟,您說了算。」

  四奶奶說:「上哪兒去睡覺都成,哪怕睡豬圈呢,也比呆在這兒強。」

  南溫泉實在太小了,養不活一個齊齊全全的曲藝班子。寶慶拿定了主意,兵荒馬亂的,夏天還是就呆在這兒好,等冬天再回重慶去掙錢。他已經盤算好怎麼拾掇安置他的書場。

  他把唐家帶到了鎮上,他們都很感激,——不過沒維持多久。他們又怨天尤人起來:鎮子太小,琴珠唱書的茶館不稱心;她掙的錢太少,住的地方象豬圈。他們不厭其煩地對寶慶叫冤叫苦,這都是他的不是。

  末末了,寶慶覺著他跟唐家再也合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心都給磨碎了。

  他擔心的是秀蓮。他老問她想不想搬家,稱不稱心。他總問,叫她起了疑。有一天,他又問起來,她沖著他說:「幹嗎老問我,怎麼了?」

  「是這麼回事,」他鼓起勇氣說,「你和我祖輩都不是賣藝的,我有時候想洗手不幹了。我們幹這個,不一定那麼合適。」

  秀蓮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您不樂意再說書啦?」「我樂意自己唱唱,我是說……」他心煩意亂說不下去了。「唉,作了藝就不能不跟別的藝人一樣。我是說,沾上他們的壞習氣。」

  秀蓮沒懂他的心事。「我喜歡這兒,我樂意老住在這兒。」她說。「我樂意住在個美地方。這比老搬家強多了。」她伸出了細長的圓胳膊。「您看那邊的山多好看。一年四季常青,那麼綠,那麼美。我們要是也能那樣,該多好!」寶慶微笑了。他喜歡聽秀蓮說話。她說起這樣的事來,好象打開了他心靈上的窗戶。他明白了,她不是那種喜歡到處流浪的人。她不是天生作藝的。

  「好姑娘。」他暗自說道。又想到了今後,他得為她存上一筆錢;還得辦個藝校。他要傳授出一代藝人來。他和秀蓮絕不能沾染上藝人的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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