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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今天


  十年來,從題材上看,我們的文學作品裡描寫革命歷史鬥爭的似乎較多於反映目前的革命現實的。多到什麼程度,我沒有統計過。也許這只是我個人的一種感覺而已,未必符合事實。

  我不但喜讀描寫近代革命歷史鬥爭的作品,也很愛閱讀描繪前代的歷史小說,愛看歷史話劇。我特別喜愛傳記文學。可惜,除了郭沫若同志與田漢同志的歷史話劇而外,實在不易看到更多的這類作品。至於歷史小說與新創作的前人傳記似乎就更少。我並不因此而倡議大家趕緊去寫歷史小說、歷史劇與傳記。我是為說明我絕對不輕視以革命歷史鬥爭為題材的作品,也偏重反映當前社會生活的戲劇與小說。

  這樣交代一下,就容易往下談了,不至於發生誤會。是的,有不少朋友鼓舞我,叫我寫一篇根據我十年來的寫作經驗,談一談如何反映目前的社會現實的問題。我若不交代清楚,就容易使人誤認為我不重視革命歷史鬥爭的題材似的。

  十年來,我寫了十多部話劇劇本。其中,除了《茶館》一劇,其他的劇本都寫的是隨時發生的事情。北京市政府為勞苦大眾去修奇臭的龍鬚溝了,我就寫了《龍鬚溝》;曲藝演員得到了解放,我就寫了《方珍珠》。此後,《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西望長安》、《紅大院》、《女店員》,和最近寫的《全家福》,都是如此,都寫的是眼前發生的事情。

  儘管這是事實,我有沒有資格來談這個問題呢?這應當交代一下:我並沒有多少資格。很顯然,上面所提到的作品,並沒有一部是傑出的。寫當前的新人新事是一回事,寫好了沒有又是一回事。我的質量不高的作品實在無足取法。我若只誇口自己寫了新人新事,而忽略了作品的質量問題,就一定會發生不良的影響。恐怕呀,不良的影響已經發生過,要不然怎麼有的朋友曾經勸告我:「少寫一點吧!」或:「寫你的確熟悉的人與事吧!」我認為這種話不是潑涼水,而是善意的規勸。

  可是,我並沒有聽從這些規勸。這不是因為我在文學上有什麼高明的主張,而是因為心中有那麼一種感情,叫我欲罷不能。這種感情姑且就叫做「熱愛今天的感情」吧。我熱愛今天的一切,因為它與我記憶中的往事是那麼不同,我無法不手舞足蹈地想去歌頌今天。我對今天的情況知道得並不全面。可是,今天的一花一絮都叫我情不自禁地想寫一點什麼。我肚子裡的確有些老事情,可是我不肯放下今天的鮮花舞絮。再說,無論如何,今天也比昨天更接近明天。我們今天的苦戰,正是為了幸福的明天。那麼,我熱愛今天的這點感情似乎也未可厚非。恐怕這也就是有些友人鼓舞我寫這篇短文的原因。

  有了這種感情,就不難找到可寫的人與事。在我們的社會裡,新人新事是到處都有,隨時可以看到的。要不然,建國十年就不會獲得那麼多那麼好的成就。但是,一件新事也許過於簡單,不夠寫一齣戲的。這就需要深入生活,摸清楚一件事的來龍去脈。這樣作也許還不夠,那就還需要瞭解類似的事件與人物,聯結到一塊兒,而後加以取捨。古語說:多財善賈。寫作也如是,資料多了才能從容選擇,安排。我的失敗了的劇本之所以失敗,主要的原因是知道得太少,無從選擇,無從去想像。知道得越少,就越會陷入自然主義,什麼也捨不得放棄,殘磚破瓦都視如珍寶,不能由大處落筆。我的較好的劇本就不是這樣了:我知道得較多,能夠用類似的人與事來豐富我要寫的人與事。比如說,《女店員》寫的是婦女商店的籌備與成立。可是,我也去瞭解婦女糧店、婦女商店、婦女食堂等等。這樣,我可以選擇這些由婦女管理的商業單位的成員,叫她們加入我所寫的婦女商店。我也可以借用一位婦女糧店店員的相貌或幹勁來豐富婦女商店中的某個姑娘。這一定比只給幾位女店員照下像來,一應不變,強得多。

  我寫《全家福》時亦用此法。事前,我看了許多文件,訪問了一些男女老少。然後,我設法把幾個案件編成一個故事,那幾件案件中,有的是兒子找媽媽的,有的是妻子找丈夫的,有的……。我可是經過選擇,把人物湊成一家子,並以幾個案件中的許多人物豐富我要寫的幾個人物。這樣,故事就集中了,人物也結實了一些。

  當然,這個方法是適用於寫各種題材的,不限於寫當前的新人新事。不過,新人新事是嶄新的,是我們向來沒見過的,所以就應該注意及此。我吃過虧:專注意一件事和幾個有關的人物,越寫便越覺得筆下枯窘,不能左右逢源。越沒有可說的,便越想去拼湊一些東西虛張聲勢。拼湊來的東西很難有戲。我的《青年突擊隊》失敗了,其原因就在於我只接觸到一個工地的工人。不錯,每一位工人都有一些值得寫的生活經驗,但是只有接觸的面寬了,我們才能有所選擇,從容調動。據我看,文學創作應是創作,而不是紀錄。既是創作,我們就須高瞻遠矚,不應見木而不見林。

  同樣地,我也吃過寫運動過程的虧。一個運動所涉及的人與事是很廣的。可是,我自己僅接觸到很小的一部分。這樣,我就被見聞所及的事物纏繞住,只注意細節的正確與否,而忽略了更大的事情。寫來寫去,我始終在一個小範圍內打圈圈,而不能跳出去,登高一望,瞭解全域。結果是只寫了一些瑣碎的小事,無關宏旨。所知越少,越容易被細節瑣碎所迷住。《春華秋實》與《西望長安》皆犯此病。趕到寫《女店員》的時節,我就留了神,不寫婦女商店怎麼由籌備到開幕,也就是說不按過程安排情節。它雖仍然不是一本出色的作品,可是比較活潑生動了。我把婦女解放這個重大問題與婦女商店聯結起來,從小見大,從隅反映全域,氣勢就大了一些。我再說一遍:它不是個出色的劇本。不過,在寫作方法上,它矯正了一些我以往死抱住運動過程的毛病。

  由上面所說的看來,我的失敗不在於我要寫當前的新事物,而是在於對新事物瞭解得不夠,寫作方法也欠妥當。這麼看清楚了,我們就可以回答一個問題——有人說:文學創作必須與當前的事物保持一定的時間距離。這就是說,把今天的事擱置起來,過了十年八載再去動筆描寫。時間隔得長一點,就更容易看清楚一點。

  這個看法對嗎?我看是也對也不對。假如我們是生活在另一社會裡,這個看法也許很對,因為那裡的人們只要求新的刺激,以免鎮日無聊。新的刺激未必含有多大的道理,所以放在一旁,看看再講,也許有些好處。在另一方面,我們跟前的一切並非新的刺激,而是分秒必爭,與時間賽跑的躍進。我們眼前天天出現的新事是與社會主義建設有關的要事。我們若不抓住這些新事,及時宣傳,我們就耽誤了今天,而且不易瞭解明天。我們應當抓緊時間。等等看的辦法,那麼,就不一定對了。

  前面說過,我不反對十年二十年前,或者五十年前的事。可是,我並不因此而甘心放棄今天。抓住今天的題材,而且能夠寫得好,作品的價值一定不比寫革命歷史較小,假如不是更大。我絕對不輕視作品的藝術性。主張時間距離者總以為使事物沉澱一下,是有利於藝術處理的。可是,我也知道,事過境遷,很難再找到當時的感情,這對藝術性來說,也是個不小的損失。藝術的創造雖不全靠感情,而一時的感情確足以產生作品,有時候還是很好的作品。我曉得,有的作家因為等待事物的沉澱,久久不動筆,及至自信已把十年八年前的事物看清楚,可又寫不上來了。他找不回來當日的感情。儘管作家不都如是,可也無法因此而否定這一事實。再說,隨時留心觀察事物與隨時想寫一些什麼,其間是有距離的。只有真要去寫些什麼,才會極其留神地去觀察。這對作家有很大的好處。極其留心地去觀察時事,對瞭解昨天與明天的事物都有幫助。儘管一次未能寫好,可也還能夠明白一些有關的問題,心裡亮堂。這難道不好嗎?

  有人以為寫目前的事物容易勞而無功,因為在躍進的社會裡,一日千里,變化太快,今天的新事到明天即變成了舊的。我看,正因為如此,才需要隨時抓到新的事物。要不然,就無法積累經驗,與時代齊步前進。明天的事物是今天的事物的發展,而不是偶然發生的。關心今天,而且寫成作品,即使寫得不太好,也是積累經驗最好的辦法。今天的失敗也許正是明天的成功之母。

  是的,我們需要傑出的作品。但是,傑出與否不完全決定於作品醞釀時間的短長,和寫舊事或新事。每個作家都有與眾不同的寫作方法與習慣,不可勉強。有的作家十年寫一本書,有的作家同時創作幾本作品。寫舊事未必一律成功,寫新事也未必就都失敗,要看作家努力如何。我不敢要求大家都寫眼前的新人新事,我愛讀歷史小說什麼的呀。可是,隨時關心新人新事,而且隨時試寫,是一定有些好處的。

  作品首重人物。我沒有創造出典型的人物來。但是,與新人物接觸,給了我莫大的喜悅。見到他們,我好象看到了新社會的靈魂。我不冷靜地去訪問他們,把他們當作寫作的資料。我是懷著一片虔敬的心情去接近他們的,我尊敬他們,熱愛他們!我寫得成作品與否倒是次要的,我首先要學他們的如何為人,如何積極工作。他們感動了我,我願以他們為良師益友。這樣,我才不會只記錄他們說了什麼,只看他們的外表如何。我要找到他們內心的光彩。劇本的對話是我寫的,不是死板地記錄他們的語言。我要以我的語言表達出他們內心的美麗。於是,對話雖是我想像出來的,可是多少能夠表現一點他們的性格。

  抓住性格,人物就容易發展了。人物怎麼作事比作了什麼事更為重要。怎麼作事是與性格密切相關的。

  熱愛今天的事,更重要的是熱愛今天的人,我們就不愁寫不出東西來。

  載一九五九年《北京文藝》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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