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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賭錢,喝酒,買戒指,作電影,全不告訴我!」馬威自己叨嘮:「好!不用告訴我!咱們到時候再說!」

  四月中的細雨,忽晴忽落,把空氣洗得怪清涼的。嫩樹葉兒依然很小,可是處處有些綠意。含羞的春陽只輕輕的,從薄雲裡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線;地上的人影,樹影都是很微淡的。野桃花開得最早,淡淡的粉色在風雨裡擺動,好象媚弱的小村女,打扮得簡單而秀美。

  足球什麼的已經收場了,人們開始講論春季的賽馬。遊戲是英國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部,也是英國人生活中不可少的東西。從遊戲中英國人得到很多的訓練:服從,忍耐,守秩序,愛團體……。

  馬威把他的運動又擱下了,也不去搖船,也不去快走;天天皺著眉坐在家裡,或是鋪子裡,咂著滋味發愁。伊姑娘也見不著,瑪力也不大理他。老拿著本書,可是念不下去,看著書皮上的金字恨自己。李子榮也不常來;來了,兩個人也說不到一塊兒。馬老先生打算把買賣收了,把錢交給狀元樓的范掌櫃的擴充飯館的買賣,這樣,馬老先生可以算作股東,什麼事不用管,專等分紅利。馬威不贊成這個計劃,爺兒倆也沒短拌嘴。

  除去這些事實上的纏繞,他精神上也特別的沈悶。春色越重,他心裡身上越難過,說不出的難過;這點難過是由原始人類傳下來的,遇到一定的時令就和花兒一樣的往外吐葉發芽。

  他嫌大氅太重,穿著件雨衣往鋪子走。走到聖保羅堂的外面,他呆呆的看著鐘樓上的金頂;他永遠愛看那個金頂。「老馬!」李子榮從後面拉了他一把。

  馬威回頭看,李子榮的神色非常的驚慌,臉上的顏色也不正。

  「老馬!」李子榮又叫了一聲:「別到鋪子去!」「怎麼啦?」馬威問。

  「你回家!把鋪子的鑰匙交給我!」李子榮說的很快,很急切。

  「怎樣啦?」馬威問。

  「東倫敦的工人要來拆你們的鋪子!你趕快回家,我會對付他們!」李子榮張著手和馬威要鑰匙。

  「好哇!」馬威忽然精神起來:「我正想打一回呢!拆鋪子?好!咱們打一回再說!」

  「不!老馬!你回家,事情交給我了!你我是好朋友不是?你信任我?」李子榮很急切的說。

  「我信任你!你是我的親哥哥!但是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下,萬一他們打你呢?」馬威問。

  「他們不會打我!你要是在這兒,事情可就更不好辦了!你走!你走!馬威,你走!」李子榮還伸著手和他要鑰匙。馬威搖了搖頭,咬著牙說:「我不能走,老李!我不能叫你受一點傷!我們的鋪子,我得負責任!我和他們打一回!我活膩了,正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回呢!」

  李子榮急得直轉磨,馬威是無論怎說也不走。

  「你要把我急死,馬威!」李子榮說,噴出許多唾沫星兒來。

  「我問你,他們有什麼理由拆我們的鋪子呢?」馬威冷笑著問。

  「沒工夫說,他們已經由東倫敦動了身!」李子榮搓著手說。

  「我不怕!你說!」馬威極堅決的說。

  「來不及了!你走!」

  「你不說,好,你走,老李!我一個人跟他們拚!」「我不能走,老馬!到危險的時候不幫助你?你把我看成什麼東西了?」李子榮說得非常的堂皇,誠懇,馬威的心軟了。馬威看李子榮,在這一兩分鐘內,不只是個會辦事掙錢的平常人,也是個心神健全的英雄。馬威好象看透了李子榮的心,一顆血紅的心,和他的話一樣的熱烈誠實。

  「老李,咱們誰也別走,好不好?」

  「你得允許我一個條件:無論遇見什麼事,不准你出來!多咱你聽見我叫你打,你再動手!不然,你不准出櫃房兒一步!你答應這個條件嗎?」

  「好,我聽你的!老李,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你為我們的事這樣——」

  「快走,沒工夫扯閒話!」李子榮扯著馬威進了胡同:「開門!下窗板!快!」

  「給他們收拾好了,等著叫他們拆?」馬威問,臉上的神色非常激憤。

  「不用問!叫你做什麼,做什麼!把電燈撚開!不用開櫃房的電門!好了,你上裡屋去,沒我的話,不准出來!在電話機旁邊坐下,多咱聽我一拍手,給巡警局打電,報告被搶!不用叫號碼,叫『巡警局』,聽見沒有?」李子榮一氣說完,把屋中值錢的東西往保險櫃裡放了幾件。然後坐在貨架旁邊,一聲也不發了,好象個守城的大將似的。

  馬威坐在屋裡,心中有點跳。他不怕打架,只怕等著打架。他偷偷的立起來,看看李子榮。他心裡平安多了,李子榮紋絲不動的在那裡坐著,好象老和尚參禪那麼穩當;馬威想:有這麼個朋友在這裡,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坐下!老馬!」李子榮下了命令。馬威很機械的坐下了。

  又過了四五分鐘,窗外發現了一個戴著小柿餅帽子的中國人,鬼鬼啾啾的向屋內看了一眼。李子榮故意立起來,假裝收拾架子上的貨物。又待了一會兒,窗外湊來好幾個戴小柿餑帽子的了,都指手畫腳的說話。李子榮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麼,只聽見廣東話句尾的長餘音:嘔——!嘍——!嘔——……

  嘩啦!一塊磚頭把玻璃窗打了個大窟窿。

  李子榮一拍手,馬威把電話機抄在手裡。

  嘩啦!又是一塊磚頭。

  李子榮看了馬威一眼,慢慢往外走。

  嘩啦!兩塊磚頭一齊飛進來,帶著一群玻璃碴兒,好象兩個彗星。一塊剛剛落在李子榮的腳前面,一塊飛到貨架上打碎了一個花瓶。

  李子榮走到門前面。外面的人正想往裡走。李子榮用力推住了門鈕,外面的人就往裡撞。李子榮忽然一撒手,外面的人三四個一齊倒進了,摔成一堆。

  李子榮一跳,騎在最上邊那個人身上,兩腳分著,一腳踩著底下的一支脖子。嘔——!哼!嘍——!底下這幾位無奇不有的直叫。李子榮用力往下坐,他們也用力往起頂。李子榮知道他不能維持下去,他向門外的那幾個喊:「阿醜!阿紅!李三興!潘各來!這是我的鋪子,我的鋪子!你們是怎回事?!」他用廣東話向他們喊。

  他認識他們,他是他們的翻譯官,是東倫敦的華人都認識他。

  外面的幾個聽見李子榮叫他們的名子,不往前擠了,彼此對看了看,好象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李子榮看外邊的楞住了,他借著身下的頂撞,往後一挺身,正摔在地上。他們爬起來了,他也爬起來了,可是正好站在他們前面,擋著他們,不能往前走。

  「跑!跑!」李子榮揚著手向他們喊:「巡警就到!跑!」他們回頭看了看胡同口,已經站了一圈人;幸而是早晨,人還不多。他們又彼此看了看,還正在猶疑不定,李子榮又給了他們一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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