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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社會!社會!社會專會殺愛情!我們英國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可?竊諫緗簧銜?們是有階級的。我們婚姻的自由是限於同等階級的。有同等地位,同等財產,然後敢談婚姻,這樣結婚後才有樂趣。一個王子娶一個村女,只是寫小說的願意這麼寫,事實上是做不到的!就打算這是事實,那個小鄉下姑娘也不會快樂,社會,習慣,禮節,言語,全變了,全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怎能快活!」她喘了一口氣,無心中的用抹布擦了擦小鼻子,然後接著說:「至於你我,沒有階級的隔膜;可是,種族的不同在其中作怪!種族比階級更厲害!我想了,細細的想了,咱們還是不冒險好!你看,瑪力的事兒,十分有九分是失敗了;為她打算,我不能嫁你;一個年青氣壯的小夥子愛上她,一聽說她有個中國繼父,要命他也不娶她!人類的成見,沒法子打破!你初來的時候,我也以為你是什麼妖怪野鬼,因為人人都說你們不好嗎。現在我知道你並不是那麼壞,可是社會上的人不知道;咱們結婚以後還是要在社會上活著的;社會的成見就三天的工夫能把你我殺了!英國男人娶外國婦人是常有的事,人們看著外國的婦女懷疑可是不討厭;英國婦人嫁外國男人,另一回事了;你知道,馬先生,英國人是一個極驕傲的民族,看不起嫁外國人的婦人,討厭娶英國老婆的外國人!我常聽人們說:東方婦女是家中的寶貝,不肯叫外人看見,更不肯嫁給外國人,英國人也是一樣,最討厭外國人動他們的婦女!馬先生,種族的成見,你我打不破,更犯不上冒險的破壞!你我可以永遠作好朋友,只能作好朋友!」

  馬老先生混身全麻木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待了老大半天,他低聲兒說:「我還可以在這兒住?」

  「嘔!一定!我們還是好朋友!前些天我告訴馬威,叫你們搬家,是我一時的衝動!我要真有心叫你搬,為什麼我不催促你呢!在這兒住,一定!」她笑了一笑。

  他沒言語,低著頭坐下。

  「我去叫拿破崙來跟你玩。」她搭訕著走出去了。

  第五段

  三月中間,倫敦忽然見著響晴的藍天。樹木,沒有雲霧的障蔽,好象分外高瘦了一些。榆樹枝兒紛紛往下落紅黃的鱗片,柳枝很神速的掛上一層輕黃色。園中的野花,帶著響聲,由濕土裡往外冒嫩芽。人們臉上也都多帶出三分笑意。肥狗們樂得滿街跳,向地上的樹影汪汪的叫。街上的汽車看著花梢多了,在日光裡跑得那麼利嗖,車尾冒出的藍煙,是真有點藍色了。鋪子的金匾,各色的點綴,都反射出些光彩來,叫人們的眼睛有點發花,可是心中痛快。

  雖然天氣這麼好,伊家的大小一點笑容都沒有,在客廳裡會議。保羅叼著煙袋,皺著眉。伊牧師的腦杓頂著椅子背,不時的偷看伊太太一眼。她的頭髮連一點春氣沒有,乾巴巴的在頭上繞著,好象一團死樹根兒。她的脖子還是梗得很直,眼睛帶出些毒光,鼻子邊旁的溝兒深,很深,可是很幹,象兩條凍死的護城河。

  「非把凱薩林拉回來不可!我去找她,我去!」伊太太咬著牙說。

  「我不能再見她的面!趁早不用把她弄回來!媽!」保羅說,態度也很堅定。

  「咱們不把她弄回來,瑪力要是告下華盛頓來,咱們全完,全完!誰也不用混啦!我在教會不能再做事,你在銀行也處不下去啦!她要是告狀,咱們就全完,毀到底!你我禁得住報紙的宣揚嗎!把她弄回來,沒第二個辦法!」伊太太說,說得很沈痛,字字有力。

  「她要是肯和人跑了,咱們就沒法子把她再叫回來!」保羅說,臉上顯著非常的憤怒:「我早知道她!自私,任性,不顧臉面!我早知道她!」

  「不用空恨她!沒用!想辦法!你恨她,我的心都碎了!自幼兒到現在,我那一天不給她些《聖經》上的教訓?我那一天不拿眼睛釘著她?你恨她,我才真應當恨她的呢!可是,無濟於事,恨她算不了什麼;再說,咱們得用愛力感化她!她跑了,咱們還要她,自要她肯改邪歸正;自要她明白基督的教訓;自要她肯不再念那些邪說謬論!我去找她,找到天邊,也把她找回來!我知道她現在不會快樂,我把她找回來,叫她享受一切她從前的快樂;我知道她跟我在一塊兒是最快活的;叫我的女兒快活是我的責任,不管她怎麼樣對不起我!」伊太太一氣說完,好象心中已打好了稿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過。眼中有點濕潤,似乎是一種淚,和普通人的淚完全不同。

  「她決不會再回來!她要是心裡有咱們,她就決不會跟華盛頓那小子跑了!媽,你怎辦都好,我走!我要求銀行把我調到印度,埃及,日本,那兒也好;我不能再見她!英國將來有亡的那一天,就亡在這群自私,不愛家,不愛國,不愛上帝的男女們!」保羅嚷著說,說完,站起來,出去了。

  歐洲大戰的結果,不但是搖動各國人民的經濟基礎,也搖動了人們的思想:有思想的人把世界上一切的舊道德,舊觀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釋。他們要把舊勢力的拘束一手推翻,重新建設一個和平不戰的人類。婚姻,家庭,道德,宗教,政治,在這種新思想下,全整個的翻了一個觔鬥;幾乎有連根拔去的樣子。普通的人們在這種波浪中,有的心寬量大,隨著這個波浪遊下去,在這種波浪中,他們得到許多許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見短,極力的逆著這個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中浮著的那些破殘的舊東西,捉住,緊緊的捉住。這兩隊人滾來滾去,誰也不瞭解誰,誰也沒心去管誰;只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於父子兄弟間也演成無可調和的慘劇。

  英國人是守舊的,就是守舊的英國人也正在這個怒潮裡滾。

  凱薩林的思想和保羅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教;不要窄狹的愛國;不要貴族式的代議政治。保羅的呢:戰爭,愛國,連婚姻與宗教的形式都要保存著。凱薩林看上次的大戰是萬惡的,戰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羅看上次的大戰是最光榮的,戰前的一切是黃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讀書得來的;他的意見是本著本能與天性造成的。她是個青年,他也是個青年,大戰後的兩種青年。她時時處處含著笑懷疑,他時時處處叼著煙袋斷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結果,效用。她用腦子,他用心血。誰也不明白誰,他恨她,因為他是本著心血,感情,遺傳,而斷定的!

  她很安穩的和華盛頓住在一塊,因為他與她相愛。為什麼要買個戒指戴上?為什麼要上教堂去摸摸《聖經》?為什麼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凱薩林對這些問題全微微的一笑。

  瑪力——和保羅是一樣的——一定要個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聖經》,一定叫人稱呼她華盛頓太太。她的舉動象個小野貓兒,她的思想卻象個死牛。她喜歡露出白腿叫男人看,可是她的腿只露到膝下,風兒把裙子刮起一點,便趕快的拉住,看著傻氣而可笑。她只是為態度,衣帽,叫男人遠遠看著她活著的。她最後的利器便是她的美。憑著她的美捉住個男人,然後成個小家庭,完了!她的終身大事只盡於此!她不喜歡有小孩,這雖是新思想之一,可是瑪力信這個只是為方便。小孩子是最會破壞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煩的,所以她不願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認她有什麼生育制限的新思想。

  華盛頓拿瑪力與凱薩林一比較,他決定和凱薩林一塊住了。他還是愛瑪力,沒忘了她;可是他和凱薩林的關係似乎在「愛」的以上。這點在「愛」以上的東西是歐戰以後的新發現,還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東西。這點東西是不能以形式限制住的,這點東西是極自由的,極活潑的。瑪力不會瞭解,還不會享受,因為她的「愛」的定義是以婚姻,夫婦,家庭,來限定的;而這點東西是決不能叫那些老風俗捆住的。

  凱薩林與華盛頓不恥手拉著手兒去見伊太太,也不怕去見瑪力;只是伊太太與瑪力的不瞭解,把他與她嚇住了;他與她不怕人,可是對於老的思想有些不敢碰。這不是他與她的軟弱,是世界潮流的擊撞,不是個人的問題,是歷史的改變。他與她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良心的標準是不同的;他與她的良心不能和伊太太,瑪力的良心擱在同一天平上稱。好吧,他與她頂好是不出頭,不去見伊太太與瑪力。「可憐的保羅!要強的保羅!我知道他的難處!」伊太太在保羅出去以後,自己叨嘮著。

  伊牧師看了她一眼,知道到了他說話的時候了,嗽了兩下,慢慢的說:

  「凱不是個壞丫頭,別錯想了她。」

  「你老向著她說話,要不是你慣縱著她,她還作不出這種醜事呢!」伊太太一炮把老牧師打悶過去。

  伊牧師確是有點恨她,可是不敢發作。

  「我找她去!我用基督耶穌的話把她勸回來!」伊太太勉強一笑,和魔鬼咧嘴一樣的和善。

  「你不用找她去,她不回來。」伊牧師低聲的說:「她和他在一塊兒很快樂呢,她一定不肯回來;要是不快樂呢,她有掙飯吃的能力,也不肯回來。我願意她回來,她最愛我,我最疼她!」他的眼圈兒濕了,接著說:「可是我不願意強迫她回來。她有她的主張,意見。她能實行她的主張與意見,她就快活;我不願意剝奪她的快活!現在的事,完全在瑪力身上,瑪力要告狀,咱們全完;她高高一抬手,萬事皆休;全在她一個人身上。你不用去找凱,我去看她,聽一聽她的意見,然後我去求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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