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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你等等!你等等!聽我的信!」馬老先生拔出嘴中的煙裝,指著馬威說。

  「好啦,父親,我上鋪子啦,晚上見!」馬威說完,輕快的跑下去。

  馬老先生想了半點多鐘,什麼主意也沒想出來。下樓跟她去當面說,不敢。一聲兒不出就搬家,不好意思。找伊牧師來跟她說,又恐怕他不管這些閒事;外國鬼子全不喜歡管別人的事。

  「要不怎麼說,自由結婚沒好處呢!」他自己念道:「這要是中間有個媒人,豈不是很容易辦嗎:叫大媒來回跑兩趟說說弄弄,行了!你看,現在夠多難辦,找誰也不好;咱自己是沒法去說!」

  老馬先生又想了半點多鐘,還是沒主意;試著想溫都太太的心意:

  「她為什麼忽然打了退堂鼓呢?想不透!一點也想不透!嫌我窮?咱有鋪子呀!嫌咱老,她也不年青呀!嫌咱是中國人?中國人是頂文明的人啦,嗐!嫌咱醜?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來,咱是多麼文雅!沒髒沒玷兒,地道好人!不要我,新新!」他的小鬍子立起來,頗有生氣的趨勢:「咱犯得上要她不呢?這倒是個問題!小洋娘們,小尖鼻子,精明鬼道,吹!誰屑於跟她搗亂呢!吹!搬家,搬就搬!太爺不在乎!」老馬先生生氣的趨勢越來越猛,嘴唇帶著小鬍子一齊的顫。忽然站起來,叼著煙袋就往樓下走。

  「喝一回去!」他心裡說:「給他個一醉方休!誰也管不了!太爺!」他輕輕拍了胸膛一下,然後大拇指在空中一挑。

  溫都太太聽見他下來,故意的上來看他一眼。馬老先生斜著眼飄了她一下,扣上帽子,穿上大氅,開門出去了。出了門,回頭向門環說:「太爺。」

  溫都太太一個人在廚房裡哭起來了。

  …………

  馬威在小櫃房兒坐著,看著春季減價的報單子,明信片,目錄,全在桌兒上堆著,沒心去動。

  事情看著是簡單,當你一細想的時候,就不那麼簡單了。馬威心中那點事,可以用手指頭數過來的;只是數完了,他還是照樣的糊塗,沒法辦!搬家,跟父親痛痛快快的說一回,或者甚至鬧一回;鬧完了,重打鼓,另開張,幹!這很容易,想著很容易;辦辦看?完了!到底應搬家不?到底應和父親鬧一回不?最後,到底應把她完全忘掉?說著容易!大人物和小人物有同樣的難處,同樣的困苦;大人物之所以為大人物,只是在他那點決斷。馬威有思想,有主見,只是沒有決斷。

  他坐在那裡,只是坐著。思想和倫敦的苦霧一樣黑暗,靈魂象在個小盒子裡扣著,一點亮兒看不見,漸漸要沈悶死了。心中的那點愛,隨著瑪力一股,隨著父親一股,隨著李子榮一股,零落的分散盡了;只剩下個肉身子坐在那裡。活的地獄!

  他盼著來個照顧主兒,沒有,半天連一個人也沒來。盼著父親來,沒有,父親是向不早來的。

  李子榮來了。

  他好象帶著一團日光,把馬威的混身全照亮了。「老馬!怎麼還不往外送信呀?」李子榮指著桌上的明信片說。

  「老李,別忙,今天准都送出去。」馬威看著李子榮,大眼睛裡發出點真笑:「你這幾天干什麼玩呢?」「我?窮忙一鍋粥!」他說著把帽子摘下來,用袖子擦擦帽沿,很慎重的放在桌兒上:「告訴你點喜事!老馬!」「誰的喜事?」馬威問。

  「咱的!」李子榮指著自己的鼻子說,臉上稍微紅了一點:「咱的,咱定了婚啦!」

  「什麼?你?我不信!我就沒看見你跟女人一塊走過!」馬威扶著李子榮的肩膀說。

  「你不信?我不冤你,真的!母親給定的!」李子榮的臉都紅勻了:「二十一歲,會做飯,作衣裳,長得還不賴!」「你沒看見過她?」馬威板著臉問。

  「看見過!小時候,天天一塊兒玩!」李子榮說得很得意,把頭髮全抓亂了。

  「老李,你的思想很新,怎麼能這麼辦呢!你想想將來的樂趣!你想想!你這麼能幹,這麼有學問;她?一個鄉下老兒,一個字不認識,只會做飯,作衣裳,老李,你想想!」「她認識字,認識幾個!」李子榮打算替她辯護,不由的說漏了。

  「認識幾個!」馬威皺著眉說:「老李,我不贊成你的態度!我並不是看咱們自己太高,把普通的女人一筆掃光,我是說你將來的樂趣,你似乎應當慎重一點!你想想,她能幫助你嗎,她不識字——」

  「認識幾個!」李子榮找補了一句。

  「——對,就算認得幾個吧,你想她能幫助你的事業嗎?你的思想,學問;她的思想和那幾個字,弄不到一塊兒!」「老馬,你的話有理。」李子榮想了一想,說:「但是,你得聽我的,我也有一片傻理兒不是?咱們坐下說!」兩個青年臉對臉的坐下,李子榮問:「你以為我的思想太舊?」

  「假如不是太糊塗!」馬威說,眼珠裡擠出一點笑意。「我一點也不糊塗!我以為結婚是必要的,因為男女的關係——」李子榮抓了抓頭髮,想不起相當的字眼兒來,看了棚頂一眼,說:「可是,現在婚姻的問題非常的難解決:我知道由相愛而結婚是正當的辦法,但是,你睜開眼看看中國的婦女,看看她們,看完了,你的心就涼了!中學的,大學的女學生,是不是學問有根底?退一步說是不是會洗衣裳,作飯?愛情,愛情的底下,含藏著互助,體諒,責任!我不能愛一個不能幫助我,體諒我,替我負責的姑娘;不管她怎麼好看,不管她的思想怎樣新——」

  「你以為做飯,洗衣裳,是婦女的唯一責任?」馬威看看李子榮問。

  「一點不錯,在今日的中國!」李子榮也看著馬威說:「今日的中國沒婦女作事的機會,因為成千累萬的男人還閑著沒事作呢。叫男人都有了事做,叫女人都能幫助男人料理家事!有了快樂的,穩固的家庭,社會才有起色,人們才能享受有趣的生活!有一點知識是最危險的事,今日的男女學生就是吃這個虧,只有一點知識,是把事實輕輕的一筆勾銷。念過一兩本愛情小說,便瘋了似的講自由戀愛,結果,還是那點老事,男女到一塊兒睡一夜,完事!男女間相互的責任,沒想;快樂,不會有的!我不能說我恨他們,但是我寧可娶個會做飯,洗衣裳的鄉下老,也不去和那位『有一點知識』,念過幾本小說的姑娘去套交情!」

  「好啦,別說了,老李!」馬威笑著說:「去和我父親談一談吧,他准愛聽你這一套!不用說了,你不能說服了我,我也不能叫你明白我;最好說點別的,不然,咱們就快打起來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李子榮說:「看我俗氣!看我不明白新思想!我知道,老馬!」

  「除去你太注重事實,沒有看不起的地方,老李!」「除去你太好亂想,太不注重事實,沒有看不起你的地方,老馬!」

  兩個青年全笑起來了。

  「咱們彼此瞭解,是不是?」李子榮問。

  「事實上!感情上咱們離著很遠很遠,比由地球到太陽的距離還遠!」馬威回答。

  「咱們要試著明白彼此,是不是?」

  「一定!」

  「好了,慶賀慶賀咱的婚事!」

  馬威立起來,握住李子榮的手,沒說出什麼來。「我說,老馬!我不是為談婚姻問題來的,真!把正事兒都忘了!」李子榮很後悔的樣子說:「我請你來了!」「請我吃飯,慶賀你的婚事?」馬威問。

  「不是!不是!請你吃飯?你等著吧,多咱你聽說老李成了財主,多咱你才有吃我的希望!」李子榮笑了一陣,覺得自己說的非常俏皮:「是這麼回事:西門太太今天晚上在家裡請客,吃飯,喝酒,跳舞,音樂,應有盡有。這一晚上她得花好幾百鎊。我告訴你,老馬,外國闊人真會花錢!今天晚上的宴會是為什麼?為是募捐建設一個醫院。你猜什麼醫院?貓狗醫院!窮人有了醫院,窮人的貓狗生了病上那兒去呢?西門太太沒事就跟西門爵士這樣念叨。募捐立個貓狗醫院!西門爵士告訴她。你看,還是男人有主意不是,老馬?我說到那裡去了?」李子榮拍著腦門想了想:「對了,西門夫人昨天看見了我,叫我給她找個中國人,作點遊戲,或是唱個歌。她先問我會唱不會?我說,西門太太,你要不怕把客人全嚇跑了,我就唱。她笑了一陣,告訴我,她決無意把客人全嚇跑!我於是便想起你來了,你不是會唱兩段『昆曲』嗎,今天晚上去唱一回,你幫助她,她決不會辜負你!我的經驗是:英國的工人頂有涵養,英國的貴族頂有度量;我就是不愛英國中等人!你去不去?白吃白喝一晚上,就手兒看看英國上等社會的狀況,今天的客人全是闊人。你去不去?」「我沒禮服呀!」馬威的意思是願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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