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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明天汽車電車都就開半天呀,出來不方便!」「這麼著,你後天來,咱們一塊兒聽戲去。忙了一節,難道還不玩一天!」

  「好啦,後天見吧!謝謝你!老馬!」李子榮又和馬威拉了一回手,然後趕火車似的向人群裡跑去了。

  馬威看著李子榮,直到看不見他了,才慢慢的低著頭回了家。

  天還是陰著,空中稀拉拉的飄著幾片雪花。街上差不多沒有什麼人馬了,男女老少都在家裡慶祝聖誕。

  溫都太太請了多瑞姑姑來過節,可是始終沒有回信。直到聖誕早晨末一次郵遞,才得著她的一封短簡的信,和一包禮物。信中的意思是:和中國人在一塊兒,生命是不安全的。

  聖誕是快樂享受的節氣,似乎不應當自找恐怖與危險。

  溫都太太看完信,有點不高興,小嘴撅起多高。可是也難怪多瑞姑姑,普通的人誰不把「中國人」與「慘殺」聯在一塊兒說!

  她撅著小嘴把包兒打開,一雙手織的毛線手套是給她的,一雙肉色絲襪子是給瑪力的。她把女兒叫來,母女批評了一回多瑞姑姑的禮物。瑪力姑娘打扮得一朵鮮花似的,紅嘴唇抹得深淺正合適,眉毛和眼毛也全打得黑黑的,笑渦四圍用胭脂潤潤的拍紅,恰象兩朵嬌羞的海棠花。溫都太太看著女兒這麼好看,心中又高了興,把撅著的小嘴改成笑嘻嘻的,輕輕的在女兒的腦門上吻了一下。母女把多瑞姑姑的禮物收起去,開始忙著預備聖誕的大餐。煎炒的事兒全是溫都太太的,瑪力只伸著白手指頭,離火遠遠的,剝點果仁,拿個碟子什麼的。而且是隨剝隨吃,兩個紅笑渦一凸一凹的動,一會兒也沒閑著。

  老馬先生吃完早飯,在客廳裡坐下抽煙,專等看看聖誕大餐到底是什麼樣兒。坐了沒有一刻鐘,叫溫都太太給趕出了。

  「到書房去!」她笑嘻嘻的說:「回來咱們在這裡吃飯。不聽見鈴聲別下來,聽見沒有?」

  老馬先生知道英國婦女處處要逞強,有點什麼好東西總要出其不意的拿出來,好叫人驚異叫好兒。他叼著煙袋笑嘻嘻的上樓了。

  「吃飯的時候,想著把禮物拿下來!」溫都姑娘幫著母親說:「馬威呢?」

  「馬威!馬威!」溫都太太在樓下喊。

  「這兒哪,幹什麼?」馬威在樓上問。

  「不到吃飯的時候別進客廳,聽見沒有?」

  「好啦,我帶拿破崙出去,繞個圈兒,好不好?」馬威跑下來問。

  「正好,走你們的!一點鐘准吃飯,別晚了!」溫都太太把狗交給馬威,輕輕的吻了狗耳朵一下。

  馬威把狗帶走。溫都母女在樓下忙。馬老先生一個人叼著煙袋,在書房裡坐著。

  「聖誕節!應當到教會去看看!」馬老先生想:「等明兒見了伊牧師的時候,也好有話說。……伊牧師!大節下的給我本《聖經》;那怕你給我點小玩藝兒呢,到底有點過節的意味呀!一本《聖經》,我還能吃《聖經》,喝《聖經》!糊塗!」馬老先生決定不上教會了。拿出給溫都母女買的節禮,打開包兒看了一遍。然後又照舊包好,包好之後,又嫌麻繩太粗,不好看;叼著煙袋到自己屋裡去找,找了半天,找不著細繩子。回到書房,想了半天主意:「對了!」跑到馬威的屋裡去找紅墨水,把繩子染紅了,放在火旁邊烤著。「紅顏色多麼起眼,婦人們都愛紅的!」把繩子烤幹,又把包兒捆好,放在桌兒上。然後把紅墨水瓶送回去,還細細的看了馬威的屋子一回:馬威的小桌上已經擺滿了書,馬老先生也說不清他什麼時候買的。牆上掛著李子榮的四寸小像片,頭髮亂篷蓬的,臉上挺俗氣的笑著,馬老先生向像片打了個嚏噴。床底下堆著箱子,靴子,還有一雙冰鞋。「這小孩子,什麼也幹,又學溜冰呢!冰上可有危險呀,回來告訴他,別再去溜冰!好,一下兒掉在冰窟窿裡,說著玩兒的呢!」

  馬老先生回到書房,添上點煤,又坐下抽煙。

  「好象忘了點事兒,什麼呢?」他用煙袋敲著腦門想:「什麼呢?嘔!忘了給哥哥的墳上送點鮮花去!晚了,晚了!今天聖誕,大家全歇工,街上准保買不到鮮花!人要是老了,可是糟糕!直想著,直想著,到底是忘了!……盼著發財吧,把哥哥的靈運回去!盼著早早的回家吧!……我要是和她——不!不!不!給馬威娶個洋母親,對不起人!娶她,再說,就不用打算回國了!不回國還成!……可是洋太太們真好看!她不算一百成的好看,可是乾淨抹膩呢!對了,外國婦人是比中國娘們強,外國婦人就是沒長著好臉子,至少有個好身體:腰兒是腰兒,腿兒是腿兒,白胸脯在外邊露著,胳臂象小藕棒似的!……啊!大聖誕的,別這麼沒出息!想點好的:回來也不是吃什麼?大概是火雞,沒個吃頭!可是,自要不給咱涼牛肉吃就得念佛!……」

  燒雞的味兒從門縫鑽進一點來,怪香的;還有點白蘭地酒味兒。「啊,今兒還許有一盅半盅的喝呢!」馬老先生咽了口唾沫。

  馬威拉著拿破崙在瑞貞公園繞了個大圈,直到十二點半鐘才回來。把狗送到樓下,他上樓去洗手,換鞋,預備吃飯。「馬威!」馬老先生叫:「上這兒來!」

  馬威換上新鞋進了書房。

  「馬威!」馬老先生說:「你看,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國呢?」

  「你又想家了,父親!」馬威在火旁烤著手說。馬老先生沒言語。

  「明天你跟我們聽戲去,好不好?」馬威問,臉還向著火。「你們滿街飛走,我趕不上。」馬老先生說。

  父子全沒的可說了。

  看見桌上的紙包兒,馬威到自己屋裡,也把禮物拿來,放在一塊。

  「你也給她們買東西啦?」馬老先生問。

  「可不是,婦人們喜歡這個。」馬威笑著說。

  「婦人們,」馬老先生說到這兒,就不言語了。

  樓下鈴兒響了,馬威抱著禮物,馬老先生後面跟著下了樓。

  溫都母女已經坐好,都穿著新衣裳,臉上都是剛擦的粉。拿破崙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蹲著,脖子上系著根紅絨繩兒。琴上點著兩支紅蠟,小狗看著蠟苗兒一跳一跳的,猜不透其中有什麼奧妙。馬老先生把包好的七個先令六,放在小狗的腿前面。

  「坐下呀,你們男人們!」溫都太太笑著說。

  馬威把她們的禮物都放在她們前面,父子就了座。桌上是新挑花的臺布,碟碗下面全墊五色的小席墊兒,也全是新的。桌子中間一瓶兒粉菊花,花葉上掛著一嘟嚕五彩紙條兒。瓶子兩邊是兩高腳碟果子和核桃榛子什麼的。碟子底裡放著幾個棉花作的雪球。桌子四角放著紅紙金箍的小爆竹。一個人面前一個小玩藝兒,馬家父子的是小女磁娃娃,瑪力的是個小布人,溫都太太的是一隻小鳥兒。一個小玩藝兒前面又是一個小爆竹。各人的領布全在酒杯裡卷著,布尖兒上還插著幾個紅豆兒。溫都太太面前放著一個大盤子,裡面一隻燒好的火雞。瑪力面前是一盤子火腿和炸腸。兩瓶兒葡萄酒在馬老先生背後的小桌兒上放著。生菜和煮熟的青菜全在馬威那邊放著,這樣佈置,為是叫人人有點事作。溫都太太切火雞,瑪力動手切火腿,馬威等著布青菜。馬老先生有意要開酒瓶,又不敢動手;試著要把面前的禮物打開看看,看別人不動,自己也不好意思動。

  「馬先生,給我們點兒酒!」溫都太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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