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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師把酒杯端起來,對他們說:「只是遇著朋友,愛來一杯半碗的喝著玩兒。」他在中國喝酒的時候,總是偷偷的不叫教友們看見,今天和他們父子一塊兒喝,不得不這麼說明一下。一氣下去了半杯,對馬威開始誇獎酒館的乾淨,然後誇獎英國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國呀!馬威,看見沒有?啊!」嚼了一口麵包,用假牙細細的磨著,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馬威,暈船沒有?」

  「倒不覺得怎麼的,」馬威說:「父親可是始終沒起來。」「我說什麼來著?馬先生!你還說不餓!馬威,再去給你父親要杯啤酒,啊,也再給我來一杯,愛喝著玩兒。馬先生,我已經給你們找好了房,回來我帶你們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馬威又給他們的酒端來,伊牧師一氣灌下去,還一個勁兒說:「喝著玩兒。」

  三個人都吃完了,伊牧師叫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後對馬老先生說:「一個人一個先令。不對,咱們倆還多喝著一杯酒,馬威是一個先令,你是一個零六,還有零錢?」老馬先生真沒想到這一招兒,心裡說:幾個先令的事,你作牧師的還不花,你算那道牧師呢!他故意的透著俏皮,反張羅著會伊牧師的賬。

  「不!不!到英國按著英國法子辦,自己吃自己,不讓!」伊牧師說。

  三個人出了酒館,伊牧師掏出六個銅子來,遞著馬威:「去,買三張票,兩個銅子一張。說:大英博物館,三張,會不會?」

  馬威只接過兩個銅子,自己掏出四個來,往伊牧師指著的那個小窗戶洞兒去買票。把票買來,伊牧師樂了:「好孩子!明白怎麼買票了吧?」說著,在衣襟的裡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張小地圖來:「馬威,給你這個。看,咱們現在是在利務普街。看見這條紅線沒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這是倫敦中央地道火車。記著,別忘了!」

  伊牧師領著二馬下了地道。

  溫都先生死了十幾多年了。他只給溫都夫人留下一處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溫都寡婦想起丈夫的時候,總把二寸見方的小手絹哭濕了兩三塊。除了他沒死在戰場上,和沒給她留下幾百萬的財產,她對於死去的丈夫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可是這些問題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帶腳兒想起來的。他設若死在戰場上,除了得個為國捐軀的英名,至少她還不得份兒恤金。恤金縱然趕不上幾百萬財產,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買幾頂新帽子,幾雙長筒的絲襪子;禮拜天不喜歡上教堂的時候,還可以喝瓶啤酒什麼的。

  在她丈夫死後不久,歐洲就打開了大仗。她一來是為愛國,二來為掙錢,到一個汽油公司裡去打字。那時候正當各處缺人,每個禮拜她能掙到三鎊來錢。在打字的時候,忽然想起男人來,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錯過了這個盡忠報國的機會,她的淚珠兒隨著打字機鍵子的一起一落,吧噠吧噠的往下落。設若他還活著,至不濟還不去打死百八十來個德國兵!萬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豈不升了元帥,她還不穩穩當當的作元帥太太!她越這麼想,越恨德國人,好象德國故意在她丈夫死後才開仗,成心不叫溫都先生得個「戰士」的英名。殺德國人!雞犬不留!這麼一想,手下的打字機響得分外有勁;打完了一看,竟會把紙戳破了好幾個小窟窿——只好從新再打!

  溫都姑娘的年紀比她母親小著一半。出了學校,就入了六個月的傳習所,學習怎麼賣帽子,怎麼在玻璃窗裡擺帽子,怎麼替姑娘太太往頭上試帽子。……出了傳習所,就在倫敦城裡帽鋪找了個事,一個禮拜掙十六個先令。

  溫都寡婦在大戰的時候剩了幾個錢,戰後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時候去幫十天半個月的忙,所以她總是在家裡的時候多,出門的時候少。溫都姑娘念書的時候,母女老是和和氣氣的,母親說什麼,女兒聽什麼。到了溫都姑娘上帽鋪作事以後,母女的感情可不象先前那麼好了;時常的母女一頂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黃頭髮的小東西子!」溫都太太含著淚對小狗兒說。說完,還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個嘴兒,小狗兒有時候也傻瓜似的陪著吊一對眼淚。

  吃飯時間的問題,就是她們倆拌嘴的一個大原因。母親是凡事有條有款,有一定的時候。女兒是初到外邊作事,小皮包裡老有自己掙的幾個先令,回家的時候在賣糖的那裡看幾分鐘,裁縫鋪外邊看幾分鐘,珠寶店外又看幾分鐘。一邊看一邊想:等著,慢慢的長薪水,買那包紅盒子的皮糖,買那件綠綢子繡邊兒的大衫。越看越愛看,越愛看越不愛走,把回家那回事簡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來晚了,吃完晚飯,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鳥兒似的又飛出去了。她母親准知道女兒是和男朋友出去玩,這本來不算怎麼新奇;她所不高興的是:姑娘夜間回來,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經過,沒結沒完的告訴母親。跟著,還談好些個結婚問題,離婚問題,談得有來有去,一點拘束沒有。有一回伊牧師來看她們,溫都姑娘把情人給她的信,挑了幾篇長的,念給老牧師聽;牧師本是來勸溫都姑娘禮拜天去上教堂,一聽姑娘念的信,沒等勸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溫都太太年青的時候,一樣的享過這種愛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兒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兩腳踹倒野象,可是一見女人便千般的柔媚,萬般的奉承。女的呢,總是腰兒很細,手兒很小,動不動就暈過去,暈的時候還永遠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這樣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沒人的地方說些知心話,小樹林裡偷偷的要個嘴兒。如今溫都姑娘的愛的理想和經驗,與這種小說式的一點也不同了:一張嘴便是結婚後怎麼和情人坐汽車一點鐘跑八十英里;怎麼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廳離婚;怎麼喜歡嫁個意大利的廚子,好到意國去看看莫索裡尼到底長著鬍子沒有;要不然就是嫁個俄國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專為看俄國婦人的裙子是將蓋住磕膝蓋兒,還是簡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溫都寡婦自從丈夫死後,有時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難處是經濟問題,沒有准進項的男人簡直不敢拉攏。可是這點難處,她向來沒跟別人提過。愛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經濟問題,也不能不設法包上一層愛的蜜皮兒。「去!去!嫁那個俄國鬼去!」溫都太太急了,就這樣對她女兒說。

  「那是!在莫斯科買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給我買一打皮襖,一天換一件,看美不美?啊?媽媽!」溫都姑娘撒著嬌兒說。溫都太太一聲不出,抱著小狗睡覺去了。

  溫都姑娘不但關於愛情的意見和母親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掛珠子的式樣也都不一樣。她的美的觀念是:什麼東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時樣越好。據她看:她母親的衣裳都該至少剪去一尺;母親的帽子不但帽沿兒大得過火,帽子上的長瓣子花兒更可笑的要命。母親一張嘴便是講材料的好壞,女兒一張嘴便是巴黎出了什麼新樣子。說著說著,母女又說僵了。

  母親說:「你要是再買那小雞蛋殼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個桌兒上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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