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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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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嗎。」她一手抱著狗,一手把煙碟兒遞給伊牧師。「還想租人嗎?」他一面裝煙一面問。 「有合適的人才敢租。」她拿著尺寸這麼回答。「有兩位朋友,急於找房。我確知道他們很可靠。」他從眼鏡框兒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確」字說得特別的清楚有勁。他停頓了一會兒,把聲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圍還畫出個要笑的圈兒,「兩個中國人——」說到「中國」兩個字,他的聲音差不多將將兒的能叫她聽見:「兩個極老實的中國人。」「中國人?」溫都寡婦整著臉說。 「極老實的中國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對不——」 「我擔保!有什麼錯兒朝我說!」他沒等溫都太太說完,趕緊把話接過來:「我實在沒地方給他們找房去,溫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們是父子爺兒倆,父親還是個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師故意不再往下說,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發生什麼效力不發。 「可是——」溫都太太好象一點沒把上帝擱在心上,臉上掛著一千多個不耐煩的樣子。 伊牧師又沒等她說完就插嘴:「那怕多要他們一點房租呢!看他們不對路,攆他們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覺得往下要說的話似乎和《聖經》的體裁不大相合,於是吸了一口煙,連煙帶話一齊咽下去了。「伊牧師!」溫都太太站起來說:「你知道我的脾氣:這條街的人們靠著租外國人發財的不少,差不多只剩我這一處,寧可少賺錢,不租外國人!這一點我覺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為什麼不到別處給他們找找房呢?」 「誰說沒找呢!」伊牧師露著很為難的樣子說:「陶靈吞大院,高威?及ぷ?門問到了,房子全不合適。我就是看你的樓上三間小屋子正好,正夠他們住的:兩間作他們的臥房,一間作書房,多麼好!」 「可是,牧師!」她從兜兒裡掏出小手絹擦了擦嘴,其實滿沒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叫兩個中國人在我的房子裡煮老鼠吃嗎?」 「中國人不——」他正想說:「中國人不吃老鼠,」繼而一想,這麼一說是分明給她個小釘子碰,房子還能租到手嗎?於是連忙改嘴:「我自然囑咐他們別吃老鼠!溫都太太,我也不耽誤你的工夫了;這麼說吧:租給他們一個禮拜,看他們不好,叫他們搬家。房租呢,你說多少是多少。旅館他們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兩個中國人跟他們打交道。咱們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們總得受點屈,成全成全他們爺兒兩個!」 溫都太太用手搓著小狗脖子下的長毛,半天沒言語。心裡一個勁兒顛算:到底是多租幾個錢好呢,還是一定不伺候殺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國人好呢?想了半天,還是不能決定;又怕把伊牧師僵在那裡,只好順口支應著:「他們也不抽鴉片?」 「不!不!」伊牧師連三並四的說。 她跟著又問了無數的問題,把她從小說,電影,戲劇,和傳教士造的謠言裡所得來的中國事兒,兜著底兒問了個水落石出。問完了,心裡又後悔了:這麼問,豈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經有意把房租給他們嗎? 「謝謝你!溫都太太!」伊牧師笑著說:「就這麼辦了!四鎊十五個先令一個禮拜,管早晚飯!」 「不准他們用我的澡盆!」 「對!我告訴他們,出去洗澡。」 伊牧師說完,連小狗兒也沒顧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個清靜地方才低聲的說:「他媽的!為兩個破中國人……」 馬家父子從上海坐上輪船,一直忽忽悠悠的來到倫敦。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紮掙著爬起來一回;剛一出艙門,船往外手裡一歪,摔了個毛兒跟頭;一聲沒出,又扶著艙門回去了。第二次起來的時候,船已經紋絲不動的在倫敦碼頭靠了岸。小馬先生比他父親強多了,只是船過臺灣的時候,頭有點發暈;過了香港就一點事沒有了。小馬先生的模樣兒,我們已經看見過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時候,他並不那麼瘦,眉頭子也不皺得那麼緊。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著新鮮有趣;在船欄杆上一靠,卷著水花的海風把臉吹得通紅,他心裡差不多和海水一樣開暢。 老馬先生的年紀至多也不過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帶出頹唐的樣子,好象人活到五十就應該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邁一步,都似乎與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兒子還矮著一點,臉上可比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圓圓的臉,上嘴唇上留著小月牙兒似的黑鬍子,在最近的一二年來才有幾根慘白的。眼睛和馬威的一樣,又大,又亮,又好看;永遠戴著玳瑁邊的大眼鏡。他既不近視,又不遠視,戴著大眼鏡只是為叫人看著年高有威。 馬則仁(這是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時候在美以美會的英文學校念過書。英文單字兒記得真不少,文法的定義也背得飛熟,可是考試的時候永遠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時候拿著《英華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學拉到清靜地方去:「來!咱們搞搞!你問咱五十個單字,咱問你五十個,倒得領教領教您這得一百分的怎麼個高明法兒!」於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乾瞪眼。他把字典在夾肢窩裡一夾,嘴裡哼唧著「ANoun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恥,算是一掃兒光,雪得乾乾淨淨。 他是廣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遠告訴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價值增高,廣東國民政府的勢力擴大的時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廣州人」三個字。 在教會學校畢業後,便慌手忙腳的抓了個妻子。仗著點祖產,又有哥哥的幫助,小兩口兒一心一氣的把份小日子過得挺火熾。他考過幾回學部的錄事,白摺子寫不好,作錄事的希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勁。有人給他往學堂裡薦舉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兒當小教員呢。閑著沒事也偷著去嫖一嫖,回來晚了,小夫婦也拌一通兒嘴,好在是在夜裡,誰也不知道。還有時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寶,可是永遠笑著應許哥哥寄來錢就再給她買個新的。她半惱半笑的說他一頓,他反倒高了興,把押輸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結婚後三年多,馬威才降生了。馬則仁在事前就給哥哥寫信要錢,以備大辦滿月。哥哥的錢真來了,於是親戚朋友全在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個「泰山不下土」;連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著啃了回豬腳魚骨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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