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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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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商品,在工場裡設使不合格,還可以改裝再制,一旦搬到市場上,若是不能合用,不稱顧客的意思,就只有永遠被遺棄了。當我在學校畢業是懷抱著怕這被遺棄的心情,很不自安地回到故鄉去。 回家以後有好幾日,不敢出去外面,因為逢到親戚朋友聽到他們「恭喜你畢業了」的祝辭,每次都會引起我那被遺棄的恐懼。在先幾日,久別的家庭,有所謂天倫的樂趣,還不覺有怎樣寂寞,後來過慣了,而且家裡的人也各有事做,弟妹們,較大的也各去學校讀書,逗小孩子玩,雖然快樂,但是要我去照管起他們,就有點為難了,當那哄不止地啼哭的時,真不曉得要怎樣好,就不敢對孩子負著責任來,逗他玩又常把他弄哭,這又要受到照管孩子的責任者埋怨,所以守在家裡,已漸漸感到無聊。 十幾年的學生生活,竟使我和故鄉很生疏起來,到外面去,到處都似作客一樣,人們對著我真是客氣,這使我很抱不安,是不是和市場上對一種新出製品不信任一樣嗎?又使我增強了被遺棄的恐懼。 我雖然到外鄉去讀書,每年暑假都曾回來一兩個月,為什麼竟會這樣?啊!我想著(到)了,暑假所有學生盡都回來,在鄉里的社會中,另外形成一個團體,娛樂遊戲,僅有伴侶,自然和社會一般人疏隔起來。這次和我同時畢業共有五人,但已不是學生時代無責任的自由身了,不能常常做堆(在一起),共作娛樂,而且又是踏進社會的第一步,世人的崇尚嗜好,完全是另一方面,便愈覺社會和自己的中間,隔有一條溝在,愈不敢到外面去,也就愈覺無聊。 在無聊得無可排遣的時候,我想起少時的朋友來。啊朋友!那些擲幹樂(陀螺)、放風箏、捉蟋蟀、拾田螺的遊伴,現在都怎樣了?聽講(聽說)有的已經死去。死?怎便輪到我們少年身上,但是死卻不會引起我什麼感傷,這是無人能夠倖免的。有的在做苦力小販,這些人在公學時代,曾有受過獎賞的,使我羡慕的人,有時在路上相逢,我怕他們內羞難過——在我的思想裡,以為他們是不長進的,才去做那下賤的工作——每故意回避,不料他們反很親密地招呼我,一些也無羞慚的款式,這真使我自愧我的心地狹小。還有幾個人不知得著什麼機會,竟掙到大大的財產,做起富戶來。有的很上進,竟躋到紳士班裡去,這些人在公學時代,原不是會讀書的,是被看輕過的,但是他們能獲到現在的社會地位的努力,是值得尊敬。所以在路中相逢,我曾去招呼他們過,很想寒暄一下,他們反冷淡地,似不屑輕費寶貴的時間,也似怕被汙損了尊嚴,總是匆匆過去,這樣被誤解又使我自笑我的趨媚來。以外還有好些人不曾看見過,善泅水的阿波的英雄氣概,善糊風箏明的滑稽相,尤其是那「父親叫阿爸」的,阿呆的失態,尚在我的回想裡活現著。 在學生時代,每次放假回家,都怕假期易過,不能玩得暢快,時光都在娛樂裡消耗去。世間怎樣是無暇去觀察,這次歸來已不是那樣心情,就覺得這世間,和少時的世間,很是兩樣了。頂變款(樣式、款式)的就是街上不常聽見小銅鑼的聲音,這使我想起那賣豆花(豆腐腦)的來,同時也想起排個攤子在路邊賣雙膏潤的,愛和孩子們說笑的賣鹹酸甜(各式蜜餞的總稱)的潮州老,常是排在祖廟口的甘蔗平,夜間那叫賣的聲音,直聽到裡外路去的肉粽秋,這幾人料想都死去了,總沒有再看到,只有賣麥芽羹和賣圓仔湯的,猶還是那十幾年前的人。 又有使我不思議的,就是在路上,不看見有較大的兒童,象我們時代,在成群結党地戰鬧著,調查起它的原因,是達到學齡的兒童,都上公學校去。啊!教育竟這麼普及了?記得我們的時候官廳任怎樣獎勵,百姓們還不願意,大家都講讀日本書是無路用(無用),為我們所當讀,而且不能不學的,便只有漢文,不意十年來,百姓們的思想竟有了一大變換。 我歸來了這幾日,被我發見著一個使我自己寬心的事實——雖然使家裡的人失望——就是這故鄉,還沒有用我的機會,合用不合用便不成問題,懷抱著那被遺棄的恐懼,也自然消釋,所以也就有到外面的勇氣。 市街已經改正,在不景氣的叫苦中,有這樣建設,也是難得,新築的高大的洋房,和停頓下的破陋家屋,很顯然地象徵著二十世紀的階級對立。市面依然是鬧熱,不斷地有人來來往往,但是以前的大生理(生意),現在都改做零賣的文市(零售生意稱文市,批發生意稱武市)。一種聖化這惡俗的街市的人物,表演著真實的世相的乞食(乞丐),似少去了許多,幾幾乎似曉天的星宿,講古場上,有幾處都坐滿了無事做的閒人。 這個地方的信仰中心,虔誠的進香客的聖城,那間媽祖廟,被拆得七零八落。「啊!進步了!怎樣(怎麼)故鄉的人,幾時這樣勇敢起來?」我不自禁地漏出了讚歎聲。我打算(以為)這是破除迷信的第一著手,問起來才知道要重新改築,完全出我料想之外。又聽講拆起來已經好久了,至今還是荒荒廢廢。這地方的頭兄(領導人物)們,真有建設能力嗎?我又不憚煩地抱著懷疑。這一條路上,平常總有不少乞食,在等待燒金還願的善男子善女人施捨,這一日在這路上,我看見一個專事驅逐乞食的人,這個人講是(聽說是)食官廳的頭路(職業、工作。即在官廳裡工作的),難道做乞食也要受許可才行嗎?! 聖廟較以前荒廢多了,以前曾充做公學校的假校舍,時有修理,現在單只奉祀聖人,就只有任它去荒廢,又是在尊崇聖道的呼喊裡,這現象不叫人感到滑稽,但是一方面不重費後人轟廢的勞力,這地方頭兄們的先見,也值得稱許?! 是回家後十數日了,剛好那賣圓仔湯的和賣麥芽羹的,同時把擔子息在祖廟口,我也正在那邊看牆壁上的廣告,他兩人因為沒買賣,也就閒談起來。講起生理(生意)的微末難做,同時也吐一些被拿(捉拿)去罰金的不平。我聽了一時高興,便坐到廟庭的階石上去,加入他們談話的中間。「記得我尚細漢(年幼、小孩),自我有了記憶,就看你挑這擔子,打著那小銅鑼,胑胑地在街上賣,不知今年有六十歲無?敢(可)無兒子可替你出來賣?」我乘他們講話間歇時,向賣麥芽羹的問。 「六十二歲了,象你囝仔(小孩)已成大人,我哪會不老。兒子雖有兩個,他們有他們的事,我還會勞動,也不能不出來賺些來添頭貼尾。」賣麥芽羹的捫一捫須,這樣回答我。 「你!」我轉向賣圓仔湯的,「也有幾個兒子會賺錢了,自己也致著(得著)病,不享福幾年何苦呢?」因為他是同住在這條街上,所以我識他較詳一點。 「享福?有福誰不要享,象你太老才可以享福呢,我這樣人只合受苦!」賣圓仔湯的答著,又接講下去,「囝仔賺不成錢,做的零星生理,米柴官廳又當當緊,拖著老命尚且開勿值(入不敷出),享福?!」 「現時比起永過(以前,昔日)一定較好啦,以前一個錢的物,現在賣十幾個錢。」 「啊!你講囝仔話,現在十幾個錢,怎比得先前的一個錢,永過是真好!講起就要傷心,我們已無生命,可再過著那樣的日子了!」 「永過實在是真好,沒有現時這樣警察……」 「現在的景況,一年艱苦過一年,單就疾病來講,以前總沒有什麼流行病、傳染病,我們受著風寒一帖藥就好。現在有的病,什麼不是食西藥竟不會好,象我帶(染上)這種病一發作總著(得)注射才會快活(舒適),這樣病全都是西醫帶來的。」賣圓仔湯的竟有這樣懷疑。 「哈!也難怪你這樣想,實有好幾種病,是有了西醫才發見的,——你們孩子可曾進過學校無?」 「進學校?講來使人好笑!」賣麥芽羹的講。 「怎樣?」 「我隔壁姓楊的兒子,是學校(指公學校)的畢業生,去幾處店鋪學生理,都被辭回來。聽講字目算無一項會,而且常常自己抬起身分,不願去做粗重的工作,現在每日只在數街路石(無業遊蕩之喻)。 「我早就看透,所以我的囝仔總不叫他去進學校,六年間記幾句用不著的日本話?」賣圓仔湯的補足著講。 「就是進學校,也無實在要教給我們會。」 「怎樣講用不著?」 「怎樣用得著?」 「在銀行、役場(日語,鄉『鎮公所)官廳,那一處不是無講國語勿用得(不可以)嗎?」 「那一種人自然是有路用咯,象你,也是有路用,你有才情,會到頂頭(上面)去,不過象我們總是用不著。」 「怎樣?」 「一個囝仔要去食日本頭路(給日本人做事),不是央三托四抬身拾勢,那容易;自然是無有我們這樣人的份額。在家裡幾時用著日本話,只有等待巡查來對戶口的時候,用它一半句(一言半語)。」 「你想錯去了,」我想要詳細說明給他聽,「不但如此,六年學校臺灣字一字不識,要寫信就著(得)去央別人。」賣麥芽羹的又搶著去證明進學校的無路用。 「學校不是單單學講話、識字,也要涵養國民性,……」 「巡查!」不知由什麼人發出這一聲警告,他兩人把擔子挑起就走,談話也自然終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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