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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事(3)


  這一群雞走出菜畑,一路吱吱叫叫,像是受著很大的侮辱抱著憤憤的不平,要去訴訟主人一樣。

  大家要知道,這雞群是維持這一部落(村莊),保護這區域裡的人民幸福,那衙門裡的大人(日據下臺灣人對警察的尊稱。)所飼的,「拍(打)狗也須看著主人」,因為有這樣關係,這群雞也特別受到人家的畏敬。衙門就在這一條街上,街後便是菜畑,透(通往)菜畑內的路,就在衙門邊。路邊和衙門的牆圍相對,有一間破菜厝(茅屋),住著一家貧苦的人,一個中年寡婦和一對幼小的男女,寡婦是給人洗衣及做針線,來養活她這被幸福的神所擯棄的子女。

  這群雞母雞仔走到菜厝口,不知是否被飯的香氣所引誘,竟把憤憤的不平忘掉,走入草厝內去,把放在桌下預備飼豬的飯,抓到滿地上。雞母啯啯地招呼雞仔,像是講著:「這是好食的,快快!」但是雞母又尚不滿足,竟跳上桌頂(上),再要找些更好的來給它可愛的雞仔食。桌的邊緣上放著一腳(只)空籃,盛有幾片破布,雞母在桌頂找不到什麼,便又跳上籃去,才踏籃邊,籃便翻落到地面去,雞仔正在這底下啄飯,湊巧有一隻走不及,被罩在籃內。這一下驚恐,比種菜的空口喝喊,有加倍效力,雞母由桌頂跌下來,拖著翅膀,啯啯地招呼著雞,像是在講:「快走快走!禍事到了。」匆匆惶惶走出草厝去。

  大人正在庭裡渥(澆)花,看見雞母雞仔這樣驚慌走返來,就曉得一定是有事故,趕緊把雞仔算算看,「怎樣?減去(少了)一隻?」他便抬起頭看看天空,看不著有挾雞仔的飛鳶,「那就奇,不是被種菜的撲死了嗎?」大人心裡便這樣懷疑起來,因為這一群常去毀壞蔬菜,他是自前(本來,一直)就知道的,而且也曾親眼看過。一面他又相信伊所飼的雞,一定無人敢偷拿(偷捉)去,所以只有種菜的可疑了,「哼,大膽至極,敢撲死我的雞!」大人赫然生氣了,放下水漏,走出衙門,向菜畑去。

  「喂!你仔(日本人對臺灣人的賤稱),你怎樣撲死我的雞仔?」

  「大人,無,我無。」受著意外的責問,而且問的又是大人,種菜的很是驚恐。

  「無?無,我的雞仔怎減去一隻?」

  「這!這我就不知。」

  「不知?方才那一群雞,不是有來過此處?」

  「有……有,我只用嘴喊走它,因為蔬菜被毀壞得太多,大人你看!所以……」

  「你無去撲它或擲它?」

  「實在無,大人。」

  「好!你著仔細(得小心),若被我尋到死雞仔。」大人像是只因為一隻雞仔,不大介意,所以種菜的能得著寬大的訊問,雖然不介意,也似有些不甘心,還是四處找尋,糞窖,水堀,竹莿內,籬巴腳,總尋不見雞仔的死體。

  「老實講,棄在何處?」大人不禁有些憤憤。

  「大人!無啦,實在無撲死它。」

  「無?好。」既然尋不到證據,哼!「撲死更滅屍」,大人只氣憤在腹裡。

  大人離開菜畑,沿路還是斟酌,到那寡婦門口,被他聽見雞仔的喊救聲,「嗄,這就奇,」大人心裡很是怪呀,雞仔聲竟由草厝裡出來,「出來時專想要去責問種菜的,所以不聽見嗎?」大人自己省悟著,他遂走進草厝內。厝內空空,並無人在,雞仔在籃底叫喊,這一發見,使他很是歡喜,他心裡想:「這寡婦就是小偷,可見世人的話全不可信,怎講她是刻苦的人, 自己一隻手骨(手)在維持一家,保正甚至要替她申請表彰,就算好笑了。他又想到有一晚,自己提出幾塊錢要給她,竟被拒絕,險至弄出事來,那未消的余憤,一時又湧上心頭。哈,這樣人乃會裝做,好,尚有幾處被盜,還未搜查出犯人,一切可以推在她身上。」大人主意一決,不就去放出雞仔,便先搜起家宅,搜查後不發見有什麼可以證明她犯案的物件,「大概還有窩家,這附近講她好話的人,一定和她串通。」大人心裡又添上一點懷疑,不相干,現在已有確實的物證,這一隻雞仔便充足了。他心裡還不失望,就去掀開倒罩的空籃,認一認所罩是不是他的雞仔,認得確實無錯,才去厝邊(鄰居)問那寡婦的去處,既曉得是去圳溝洗衣,同時也就命令她厝邊去召喚。

  那寡婦呢?她每日早起就有工課(工作),料理給八歲的兒子去上學校,料理給九歲的女兒去燭仔店做工。兩個兒女出了門,她才捧著一大桶衫褲去圳溝洗,到衫褲洗完已是將近中午,這時候她才有工夫食早飯。她每日只食兩頓,儉省些起來飼豬,因為飼豬是她唯一賺錢的手段,飼大豬是她最大的願望。

  今早她照向來的習慣,門也不關就到圳溝邊去。她厝裡本沒有值錢的物,而且她的艱苦也值得做賊仔人同情,所以她每要出去,總沒有感覺到有關門的必要。要厝邊來喚她時,衫褲還未洗完,又聽講是大人的呼喚,她的心裡很惶惑起來。

  「啥事?在何處?」她想向厝邊問明究竟。

  「不知,在你厝裡。」厝邊也只能照實回答。

  「不知—是啥事呢?」她不思議地獨語著。

  「像是搜查過你的厝內。」厝邊已報盡他的所知。

  「搜查?啊?有什麼事情呢?」她的心禁不住搏跳起來,很

  不安地跟厝邊返去,還未跨入門內,看見大人帶有怒氣的尊嚴面孔,已先自戰慄著,趨向大人的面前,不知要怎樣講。

  「你,偷拿雞有幾擺(幾次)?」受到這意外的問話,她一時竟應答不出。

  「喂!有幾擺?老實講!」

  「無!無,無這樣事。」

  「無,你再講虛詞。」

  「無,實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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