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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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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還不打呀,怎麼還不打呀,我都急得慌!」 又過了一天平靜的日子,靜玲就不耐煩地說,才只兩天她就對那個亭子間發生極大的厭惡,她情願一天到晚在路上走著,不願意把自己關在那囚室裡,這正是下午,炙人的陽光很強烈地照著地面。 「下午四點還有一個會,你和我同去好不好。」 「我不去,我不去,昨天一個會把我開夠了,成天盡說那些空話有什麼用。我看S埠的人連開會也是趕時髦!」 「不要那麼說,五妹,社會裡的關係當然不如學校裡單純——那麼四點鐘我一個人去,你在家裡好好睡一覺,晚上沒有事,我們一同去看戲吧。」 「我不愛聽戲。」 「不是舊戲是話劇,今天表演一個新劇本『原野』,我想一定很好。」 「好吧,那我去開開眼。」 到晚上果然她們就去看,走在街上,看到不穿制服的人,在街口,還有增派的崗位,多半是外國人,也有中國人,靜玲就不解地問: 「怎麼中國人去當外國兵?」 「那不是兵,那是萬國義勇隊。」 「他們是幫我們打仗嗎?」 「不,只管維持租界的秩序。」 走到戲院,燈光冷清清地照著,靜茵就說: 「也許今天晚上停演,不然的話一定人很多。」 「我們到裡邊去看吧。」 裡邊也沒有幾個人,不過售票處的小窗是開著。 一張沒有興致的臉正填在那裡。 走進去,還沒有一半觀眾,每個人也都顯得那麼不安;可是他們還是看著那出被表演的戲。她們也坐下來聽著那節緊張的對話,到幕落下去的時候靜玲就說: 「我不耐煩這些個人的恩仇,現在是一個國家要和一個國家拚的時候。」 「不要那麼說,每個作者自有他一番苦心,該說的他不能說,他們的苦痛比我們的更深刻更尖銳。」 「也許我的心太不消停。」 「那我們再看一幕再走吧!」 說著的時候另一幕已經起始了。可是才演了一點,幕布又落下來,有人抬出一塊木牌,上面寫著: 「凡屬義勇隊員,即刻歸隊報到。」 「這是怎麼回事?」 「情形一定更緊張了,走,我們走吧。」 她們也隨了許多退出的觀眾出去,外邊也還是很寂靜的,她們朝北諦聽,也聽不出一點聲息,可是街上的人很少,連夜間叫嚎的跳舞場也安靜下去了。 「走,我們到那邊去看看。」 她們就向北走,見著有向南來的人,肩上還放著行李。 「怎麼打起來了麼?」 她們攔住那個人問著,可是那個人搖搖頭走了。 路是愈走愈黑了,風吹著衣襟,向前飄著,快要走到交界的鐵柵欄那裡,就聽見粗暴的怒叱: 「不要走過來!」 她們停住腳步,看到燈光下圍聚的巡捕,向邊上一看,原來在房檐下正蹲著不少人在望著,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發亮,向著同一個方向閃著,她們也照樣躲過去。 通過那強烈的燈光,北方是一片黑,看不見什麼,天和地是同樣的顏色,但是依憑記憶她們知道那裡有房屋有街道,有新造起來的工事,還有那些沸騰著熱血的兵士。 那些人都是靜心地在那裡等候,只過一些時,靜玲就又覺得不耐煩了,和靜茵說。 「我們走吧。」 「好,這可算是一段長路!」 「我不怕,你知道我們時常到××園遠足。我們都是走來走去。」 到她們回到家裡,已經過了午夜,一切都還是那麼寂靜,正當她們開門的時候,住在樓上的那個小女孩跑下來交給靜茵一封信,她忙說: 「謝謝你。你還沒有睡覺?」 「我特意等你們,不是郵差送來的,我想一定有要緊事,又怕放在門上丟了,我就坐在樓梯上等。」 那個女孩子跑上去,把一個甜蜜的笑臉隱在黑暗中,靜玲就問著: 「是誰的信?」 靜茵把燭擺好;就著燭光看起來; 「噢,原來是靜珠的!」 「我不要看,撕了它,她不是我們的姊妹!」 靜玲很氣憤地說。 「她這麼費事托人帶來一定有什麼事,我先看吧。」 她拆開信,就著燭光讀下去。 「親愛的姊妹,我不知道該怎樣給你們寫信才好,這兩天我以為我自己也死了,可是我沒有死,只有我們沒有死,我的心在抖,我的眼淚在不斷地流——」 說是不要看的靜玲這時也把頭湊過來看下去。 「就是在靜玲走了以後全家也都預備到××去,這是不得已的事,因為有人逼著爸爸要他出來和日本人合作,他就一氣走了。 「為了方便,我就用我的汽車去送他們到××,我知道全家人都上了車,連青兒也在內,當著那輛車開到××河的渡口,好象車夫下去交涉過渡,那輛車不知道怎麼一來就自己溜下去,我——不敢想當時的情景,我只告訴你們那輛車一直就沉到河底去了!——」 「哎呀!——」 靜玲只叫了這兩個字,就半張著口,呆在那裡:靜茵也看不下去了,手索索地抖著,眼前是一陣黑,又一陣白,她們象失去了知覺似地兀自定著,靜玲忽然就到靜茵的耳邊悄悄地說: 「三姊,這是真的麼?」 靜茵並沒有回答她,她好象沒有看見,卻又機械地讀著出來: 「我不明白天為什麼安排好要你們最不喜歡的姊妹來報告你們這最不幸的消息,把憤恨全丟到我的身上來吧,我們都是極悲哀的人,我們都是無家的人了,可是,它卻給我極大的教訓,使我知道了,我的憎和愛。不要理我,也不要問我,這個不肖的兒女,對於家,對於國,能做些什麼?」 她是一字一頓地把這封信讀完了,她們卻覺得那麼空,又那麼實,燭光搖曳著,突然悲傷象崩潰了一般地急流出來,一個哭出來驚人的慘慟,那一個也瘋狂般地倒在床上大哭起來了。 「媽媽呀——爸爸——」 「我的大姊,我的三姊——」 誰也不能安慰誰,誰也不能勸解誰,同樣地陷在悲傷的泥淖裡,她們同有一顆在打著抖的心。她們拉著自己的頭髮,裂開自己的衣襟,終於那兩個無告的哀傷的靈魂,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了。 「我死也想不到,我死也想不到呵!」 「妹妹你不是常說的麼,國家比家還重要——」 「是呀,我知道,他們才和我離開呀!他們的話一直在我的耳邊響著,他們的臉也在我的面前晃,姊姊,姊姊,你想我怎麼能不哭呀!」 「我也受不了,你看大姊就在我的眼前。」 「哪裡,你指給我看!」 靜玲猛地站起來,朝黑暗的房屋看著,可是那什麼也沒有。 「姊姊姊姊,我們到外邊去走吧,這裡要悶死我了,要悶死我了。」 靜玲邊哭邊說著。 靜茵一面應著一面從床上爬起來,當她才站起來的時節,幾乎摔下去。她們很快地就扶持著走下樓去了,走出裡巷的門,安靜的街路,馱著她們那不穩的腳,她們哭著走著,過了一條街又是一條街…… 當疲乏使她們不能支持的時候,就在路邊坐下來,路邊有更多無家的人在酣睡,他們的歎息和他們的轉輾反側聲正應著她們的低微的啜泣。 於是她們又站起來走著,清冷的夜風把她們的眼淚吹幹,可是從心底又流出來,她們走著哭著,哭著走著,她們就是這樣地走盡了那漫漫的長夜。 不知不覺地她們已站到橋頭上了,她們相偎著站在那裡,河水潺潺地從她們腳下流去。夜雖然將盡了,天地還是安靜的,她們默默地站在橋頭向北遙望,望著那不可見的家鄉,天邊的一下兩下閃爍的火光,照著她們那腫脹的眼睛。 「天要亮了吧?」 「不,那是火光,你聽,你聽,槍聲起來了。」 「呵,真的,槍在響著。」 天又是一亮,象燒紅了似的,接著又是轟的一聲。 「大炮響了!還有,還有,機關槍也在叫!」 多少人應和著這聲音從睡夢中起來,趕到這橋上來瞭望,更緊密的槍炮炸開了他們鬱結的心腸,他們不斷地叫著。 「真的打起來了,我們的國家在為我們復仇了!我們該笑,不是麼,家沒有了,我們有國,我們都是國家的兒女!」 晨風拭去殘留在她們臉上的淚痕,陽光從海的下面射出它的第一條光線,她們那為極悲哀和極快樂的情緒所激蕩著的身子,漸漸不戰抖了,她們緊緊地抱著,想在迷茫中看到那失去的笑臉,當她們回過頭來的時候,那許多張興奮充滿了喜悅光輝的笑臉,更使她們硬朗起來了,她們又轉過頭去,就那樣靜望著被槍炮震翻了的天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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