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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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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靜玲的思想倒全部被「大學」這個名詞佔據住了,這新奇陌生的事物好象和她的經驗和習慣完全不同,她以前不是沒有見過的,可是當她一朝也要投到這一個新的環境中,在她的腦子裡就起了更深刻更不同的變化。她都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喜是厭,她只是為這新的環境弄得有點不安,她看過了就思索,思索之後又看,到底她還是弄不清「大學」是一個什麼東西。 那真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大觀,穿什麼樣衣服的男女都有,什麼樣的頭髮也有,有的女人象男人,有的男人又象女人,頭上各自頂著一頂五顏六色的毛線帽。女人也穿男人的西裝,不過那顏色不是大紅就是大綠,腳下照樣是一雙高跟鞋。他們談笑自若,在操場上也好,在教室裡也好,就是在大禮堂也是一樣。一支煙也多半啣在他們的嘴邊,剩下的一半,是隨時哼著外國歌曲的。少數人穿著樸質的布服,凡是那些依舊穿了制服的,不必問就可以知道那是才從中學考進來的。 每一個男學生都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女學生以為是皇后,對待校工自然不必說了,就是那些辦事員也象他們奴僕。那些受了氣的人們也自會把他們的怨氣泄在土頭土腦的新學生的身上。 人象穿梭似地跑著,可是沒有那份秩序,扶著皮包的教授走過去也沒有一個人朝他點頭!可是那個教授也不以為怪,只是埋著頭匆匆地走過去。潔白的牆上橫七豎八地貼著各同鄉會各學會的徵求啟事,出奇立異地畫著不同的花樣,正象商店在招徠主顧似的。 上課鐘敲了,到處跑的還是人,那些認真的教授已經指手劃腳地在上面講著了,下面只是三五個老實學生,門外卻站了幾個,象看戲似地大聲譏笑,大聲咳嗽。 「難說這就是大學教育麼?」她時常自己問著自己,一時間她的心都有些動搖,她原是渴慕自由的,在中學的時候還常常用大學做榜樣;可是當她來到了大學,她倒覺得這種自由並不是那麼珍貴的。 為這些事,甚至於使她把愛國的事暫時忘掉了,當她實在不能解釋的時候,她就偷偷地和靜宜去說,靜宜就微笑著回答: 「大學就是這樣了,不過有的秩序稍為整齊一點而已,我以前讀的學校就好些,因為是國立學生取得嚴,人沒有那麼多;這個××學院就不同了,不過有點好處就是思想特別自由,每次學生運動他們總是占很重要的地位,這一點我想你比我還明白,不是有這麼一句話麼——」靜宜說著頓了頓,好象想過一下才說:「在小學裡學生問先生,中學裡先生問學生,到大學就是誰也不問誰了,大學教授們上課照例是講,講過了就下課,也不管學生們懂不懂,學生們還以為愈使人不懂的愈是好教授。你慢慢試著看吧,最初一定不喜歡的,過後你也就能適應這個環境。」 靜玲表示不同意地搖著頭,嘴裡還不斷地說著: 「我不信,我偏不信——」 「過些時候你自己就明白了,我也不必和你爭論,不過讀書求學是另外一回事,這都不相干,在這些雜亂之中,你自會理出一個頭緒來。」 「一個頭緒,一個頭緒,」她自己心裡還是在往後想著,開學快一個星期了,她也每天都跑到學校去;可是如今還是沒有一個頭緒,有時候她催著趙剛,趙剛仿佛帶了點諷刺似地和她說: 「你倒對於上課這麼熱心起來了。」 「你在扯鬼話,人家天天跑來跑去幹了點什麼,不是弄好了可以安心做事麼?」 「誰不是那樣想,可是大學到底有些不同的!」 「可是別人有的不已經上課了麼?」 「誰叫我們是旁聽生呢,那就沒有法子想,只好等別人的高興了。」 可是終於有一天,當她清早跑到趙剛那裡去的時候,他就交給她一張繳費單,她很激動地接過來,急促地問: 「這怎麼辦,這怎麼辦?」 「只要把錢繳上就可以了。」 「那我今天又沒有帶來。」 「也沒有要你繳到學校,你看不見那上面不是寫著此款由××銀行代收麼?」 「呵——」 她答應著才把那張三聯的繳費單拿到面前看著,在她的名字的下面,蓋了一個大紅印,有「旁聽生」三個字。 「那麼要不要現在就回去辦?」 「今天也是來不及,還是明天辦好,一路到學校來註冊。」 這時,她才注意到那個宋明光原來就坐在牆角那裡。她的臉微微紅著,把頭埋下去,仔細地看著那張印得很詳細的繳費單。 「黃靜婉,黃靜玲也是你們一家的吧?」 「是的,她們是我的姊姊。」 她倉卒地回答著那個陌生語音的問詢,她的臉更紅了。這倒並不是羞赧,她實在不大願意把自己的名字和他們聯在一起。 她卻一心一意地看著那張繳費單,那個二百元以上的總數幾乎嚇倒了她,她就從上面一條條地看起。學費是大的,不必說了,宿費根本沒有,下面就是飯費,制服費,體育館建築費,圖書館建築費,印刷費,還有圖書費,校刊費,講義費,再下邊在預備費之外,還有水費,僕費…… 「怎麼學校還要造體育館圖書館麼?」 「不是,」宋明光笑著和她說,「那就是已經造成的,不過每學期新學生照例還要繳一次費,旁聽還有一層損失,將來改為正生,照樣還要繳一回。」 「水費僕服也要收錢?真奇怪,還有制服費,現在要穿制服麼?」 「從前是有的,現在大家多半不穿了,這筆錢到學期終了可以退還。」 黃靜玲著實地籲了一口大氣,抬起臉來向宋明光問著: 「怎麼你還不去上課?」 「我還沒有繳費,等候校長批准暫緩才可以上班聽講。」 「也真是,這筆數目真不小——」她說著,轉向了趙剛,「向大鐘呢?」 「他出去向他的舅舅張羅錢去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和家裡人說了,比上中學多了不止四倍!」 「咳你這又不懂了,大學教授還比中學教員的錢值得多呢!不信你去問問看,一個教授的薪水抵得上三個教員,他們每週任課還要少一半,你算算,裡外裡這個價格差了多少!」 趙剛做了一個有趣的比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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