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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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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看怎麼樣,果然出事了罷。完全不出我之所料,倘若你要是去了的話,不是白受一場驚,說不定遭點殃。」 出事後的第二天清早,黃儉之看過了報紙,就向靜珠說,那時候恰巧大家都坐在母親的房裡,大約看見她的精神好,一個一個來問安的就聚攏來,只有菁姑還躲在她的頂樓上。 被說著的靜珠,顯出絲毫不在意的樣子,仿佛一直還覺得受了阻攔就是有害她個人的自由。而她最崇高的理想,原來是要自由自在地活著。 坐在牆角的靜純,不說一句話,只是抽著他的煙斗,自從罷課以來,他就不必到學校去,每天除開了看書抽煙之外,就是撫弄他的孩子了,他的性情有些改變,可是他還覺得對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什麼興趣,不過在對人的態度這一面,他變得謙遜得多了。母親正抱著青兒,逗引著這個孩子說呀哭呀的靜宜站在床旁,靜玲懶懶地躺在母親的身邊仰望著那個時時朝她哭的孩子。父親呼呼地抽過一袋水煙,把煙灰吹出,就又說下去: 「——那些都不是好東西,有誰是真為了國家?簡直是些天狗星,下世來為害的,一朝得志,就顯了原形,不知道要怎麼擺弄好。一面吹牛拍馬,一面無所不為,到了還是那句話,『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爸爸,妖孽是有的,中國可是不會亡!」 靜玲猛地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一手理著她的短髮,另外一隻手就象要演講似地伸出去。 「我也不是說中國會亡,不過就著這句俗語來說,意思是說這個慌亂的年月——你看,什麼都不是那麼一回事,就說你們學生吧,自從去年到如今也沒有上課,這也不象話。」 「只要學生安分守己上課也不成呵?過兩天日本人可以不聲不響占了××。」 「可是象這樣不上課怎麼是了呢?你們不上課,他們照樣辦,一點也不受影響,那有什麼用?我覺得該幹什麼幹什麼,所謂『各司其職』大家分頭努力求強,將來才能有一個效果,這算什麼?放了假更好,有的去玩,有的去鬧;上課呢就遊行打架,那還算求的哪一份的學!」 黃儉之說得又有些激奮起來了,他的頭髮著亮光,眼睛在不停地眨動,母親不願意聽這些話,她覺得沒有一點趣味,李大嶽在一旁為靜玲擔著心,生怕她又惹怒了她的父親;可是靜婉一直面窗站著,連頭也不回過一次來,原來她只專心地凝視玻璃上凍結的冰霜的花紋。靜純和靜珠又都漠然地坐在那裡,各有一份深沉的思想。 靜宜生怕又引起了不快,就想藉端把話引開,可是還沒有等她說出來,靜玲就又說: 「其實,國家要是派來好的負責人,老百姓真也都明白,學生們自然用不著荒廢學業了,壞的是大部分人還糊裡糊塗,一些壞蛋,任意胡來,學生們才不得不捨死忘生,說起來還不都是為的這個國家。」 靜玲好象頗有條理地說著,可是這時靜宜因為想不出什麼話來,就把收音機轉開了,立刻有配合著絲絃的大鼓播散出來,她還故意問著: 「媽,我記得您頂歡喜這一段。」 母親沒有說什麼,只會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不再說話了,因為從空中傳來的聲音,填滿了房子,靜純和靜珠都不耐煩地一先一後出去了,父親在不斷地捧著水煙袋抽,過了一會,也覺得無趣出去了,李大嶽隨著他出去。靜婉還是靜靜地站在窗前,她自有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中沒有一切的存在,沒有形象,沒有聲音……她從那水花上看出遠山和茂林,漸漸地在林中看到了一個人形,於是這個人形仿佛是她認識的,而且她的耳中就象聽到了他那幽美的吟哦。一直到母親停了收音機,大聲地叫著她的時候,她才象從夢中才醒轉,扭過身體勉強地掛著微笑望著母親。 「婉姑兒,你過來,我看看你。」 她這才木木地移動著身子,走到母親的身邊。母親拉著她的一隻手,仔細地看著她,心裡想著:「她不是都很好麼,眉是眉眼是眼的,怎麼,就那麼不暢快呢,年輕輕的,為什麼總是愁眉不展的。」 「你好好地跟媽媽說,屋子裡又沒有外人,你有什麼心思?如果不便和你爸爸開口呢,告訴我我替你說,我就是不願意看你這不快活的樣子。」 靜婉看看母親的臉,又看看抱在靜宜手裡的孩子,隨後又把眼光落在床上的靜玲的臉上,終於望著牆角,她微微地搖著頭。 「你們上學堂的人,不該象我從前一樣,有什麼話悶在心裡,你看你的手夠多麼瘦,說是不是你喜歡一個人?」 她那淡淡的臉還是毫不動情地板著,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一句話。 「唉,從前呢,我的病纏得我連我自己的命都顧不過來,如今好起來了,我就是惦記你們,哪一個不是我心上的肉呵!儘管說只要是你真心想說出來的什麼對呵錯呵的媽媽包涵你們,只要你們能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可是站在那裡的靜婉還是一句話也沒有,她想:「有什麼可說的呢,已經不是人力可為的了,早就成為一個夢,一股輕煙,醒了,飛了,遠了,說,說還有什麼用呢?」她的眼晴裡卻轉著淚,她強自忍下去那兩串沒有淌出來的淚,正好酸酸地滴落在她的心上,她忍不住低下頭去。 母親撫愛地輕輕弄著她的手,轉過去和靜宜說: 「下次馬大夫來的時候記住,要他替你們兩個好好檢查一下,頂好打點補藥針,先把身體弄好,千萬可不要象我這個樣子,老了的時候離不開床,沒有一點人生的樂趣——靜玲倒結實,可惜掉了這兩個門牙,你看象什麼樣子!也不去鑲好——」 「爸爸不讓我出去!」 靜玲理直氣壯地說。 「不讓你出去,還不是怕你到外邊去鬧事?好好的學生們,放著書不念,要去在街上打架,那算的上什麼學堂!」 「所以我才不要上那個學校了。」 「好,阿彌陀佛,那才好,在家裡好好躲一下吧,風聲平靜些再去讀書也不晚,我又說了,女孩子念書還不是給別人念!——」 「媽,您知道,是那個學校不要我了。」 「不管是怎麼回事,只要不上學就好,要不然上你三姐四姐那個學校,她們的學校就管得好,平平靜靜的不出事。」 靜玲簡直笑得都要合不攏嘴,霍地跳起來,她再也想不到母親自己就給她開了一條路。她趕緊接下去說: 「媽,我也打算上她們的學校,好好安心讀書,不上學太悶了。我跟三姐四姐在一塊夠多麼好,媽,您跟爸爸說說吧,我怕跟爸爸提,一說就不成,也不管別人是什麼理由。」 「倒是,她們的學校就比你們學校強,人家一點事情也沒有,你們的學校鬧得翻天覆地。我一定替你說,你放心好了。」 靜玲故意向著母親撒嬌地說,靜宜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 母親也覺得滿有理由似地說,把臉轉向靜婉,問著:「她可以到你們學校麼?」 靜婉搖著頭,靜玲才有點急,就聽到她慢吞吞地說:「我不知道!」 「媽,我知道,我可以進去,有法子想,我們有好幾個嫌那個學校太『危險』的都到她們那兒去,為的是能好好念點書,我還打算住到學校裡方便點,還有三姐四姐的照料——」 「那我可做不了主,你自己問你爸爸去,你們都走了,家裡又是冷清清的一個人,我還盼她們住回來呢,為的是家裡熱鬧一點。」 「好,都住回來也好,我生怕功課有不懂的沒有人問,都住在家裡,上學去也有個伴。」 靜玲急急地說,好象說慢了就沒有人聽她似的,靜婉還是不說什麼,只是用那深怨的眼睛望望她。 「就這麼辦吧,我給你們說,你們都到一個學校去,都住到家裡。」 靜玲高興地答應著,當她走出來的時候,靜宜也抱著那個睡了的孩子出來,低低地和她說: 「你真好,花言巧語地把媽哄個著實,還想得寸進尺呢。達不到目的,反拖下來兩個!」 靜玲笑著向她做一個鬼臉轉身就迅速地跑到樓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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