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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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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用鮮血和寒冰裝點過那條繁盛的××大街的街心,如今那些為外國人而存在的商店正用那兩種顏色裝飾他們的櫥窗:白的是一團團的棉花鋪在下面,用細線粘起懸在空中;紅的是那個長著白鬍子的聖誕老人的光帽和寬袍。在它那笑得合不攏的嘴裡,有紅的舌頭和白的牙齒…… 但是中國人還有什麼可笑的呢?除了那無恥的,卑賤的奴才的笑聲,中國還有什麼值得笑的呢? 笑聲卻充滿了四周,新年是近了,耶蘇聖誕節更近了,整個城市卻象遵從他的教條:被人打了左嘴巴,把右嘴巴也獻上去。成了一個打腫了的臉硬充胖子的情況,畸形地發展著。高貴的無用禮品從這裡送到那裡,在華貴的飯店裡,在戲院裡,在溜冰場裡,在大老爺的衙門裡,在妓院裡……到處充滿了笑聲。這笑聲蓋住了那悸動的古城,可是當著它要怒吼的時節…… 靜玲靜婉和靜純吃過午飯之後,結著伴一同從家裡出來,說是到戲院去的,走到樓下,李大嶽也加入他們;可是走出大門,他們就分路了。靜純和靜婉大約是去參加王大鳴的追思會,靜玲是打定主意要去看看趙剛和向大鐘。走出了秋景街,靜玲就歪著頭問李大嶽: 「么舅,你到哪兒去?」 這一問到把他怔住了,他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身旁已經少了兩個人。 「我——我不知道到哪裡去,聽你的吧。」 「我自有我的去處——」 「你到哪兒去?」 「何必問我呢,要走就跟我走,要不然的話,我們就在這裡分手。」 「那我還是跟你走,這個悶日子也真難過。」 他們就急匆匆地走著,不說一句話,這幾天又把靜玲給蹩夠了,到底不知道許多事情進行得怎麼樣。她的心極焦灼,一心一意地趕路,連頭也不抬起來望。她知道他們已經離開醫院,搬到離××學院不遠的公寓裡去,她就一直奔那邊去。 到了公寓門口的時候,正看見趙剛出來送客人,看見他們,就高興地說: 「我想不到你們今天來!」 他們一齊走進了他的屋子,那是一間放了兩床窄鋪板再也沒有什麼空隙的小屋。一個煤球爐子和一張書桌,把人逼得連轉身的可能都沒有了。書架和箱子都吊在壁上,地下灑了白石灰,向大鐘沒有在,他們就坐在他的鋪邊。 趙剛的手臂還是吊著,石膏模型已經取下來,他顯得瘦了,可是他卻一點也不頹喪。 「怎麼樣,近來有什麼消息麼?」 「你覺得怎麼樣?」 「表面上好象兩面都忘記了,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大家仍舊準備快快樂樂過新年。」 「不見得吧,你不知道就是了。當局對日本人能放鬆,對於我們可是一步比一步緊,一直到現在,他們還認定這次運動有人在背後操縱,所以大放人馬想徹底查辦,你說好笑不好笑?」 「當然,這是他們一貫的作風。」 「方才幸虧我送客,否則你還不一定遇得見我呢,我們都用的假名字,這還是向大鐘提議的。許多大學的負責人,多半都避起來了。」 「那怕什麼,既然來到了××公寓,我還不會挨著門問?不過都躲起來還怎麼辦事?」 「自然不是都躲起來,第一批下鄉的人昨天已經回來了,他們簡直是給押解回來的。前面是陌生的環境,後面是追蹤的人,一擠,就沒有路可走了。說起來也是難事,鄉下的老百姓雖然好,可是他們才不容易相信別人呢。想說服他們,真得費點功夫,還沒有等你有點成效,後面的人早就抓到你,那你說可還怎麼辦?」 「我不知道這些當局是什麼心思,難道就把這些馴良的老百姓留給日本人麼!」 「但看那些乘著假期回家做工作的人如何吧,那本鄉本土的,總好說一點,而且也不引人注意。要說也是,一大群又是男,又是女,走到哪裡不打眼?」 「那麼一切就都這樣停頓下去麼?第一批回來了,為什麼沒有第二批?」 「第二批有什麼用,出去之後受了許多苦照樣還是抓回來。我看明年總得還有一個具體的行動。」 趙剛深思似地用手摸著下巴,李大嶽好象一直不十分關心這些細節似地在望著爐裡紫藍色的火焰,黃靜玲的心感覺到一種重壓,她於是說: 「這房裡的空氣不大好。」 「那我們到外邊去走走吧。」 李大嶽趕著說: 「也好,」黃靜玲說了站起身來,「趙剛你不出去麼?」 「我不出去,太不方便。」 趙剛微笑著回答她。 「那我們就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好吧,過年後再見。」 趙剛也把他們送到門外,望不見他們的背影的時候,才獨自走進去。 靜玲顯然是不愉快了,她還是一聲不響,低著頭,遲緩地走著,空中震盪著鐘聲,時時有些人從她的身邊走過去,唱著聽不懂的歌曲。 「靜玲,我想起來了,今天××溜冰場有化裝大會,我們去看看好麼?」 李大嶽象發現什麼似的驚異地和她說。 「怎麼,今年還有這種玩意?好,我倒要去看看。」 怕會誤了似的,他們急匆匆地趕了去,到了××溜冰場,就看到那門前異常冷清。 「你記錯了吧?」 「不,你看那裡不還有一張廣告,我們可以過去看看。」 在那廣告上分明寫著幾個大字「慶祝聖誕化裝溜冰大會」,時間是晚七點,而且參觀要化一塊錢買門票。他們閒散地走進去,正看見工人在冰場上灑著水,全場都拉起來紅的綠的小電燈,還有五顏六色的紙花和軟玻璃片。 「我們先回家吧,晚上再來看。」 「不成,晚上他們就不願意我出來,么舅,你請我在外邊吃一頓,好不好?」 「那倒沒有問題,就是怕家裡人惦記。」 「不要緊,跟你出來,家裡人放心的——你看這些公子哥兒,少爺小姐,不知道要怎樣熱鬧呢?」 他們說著又走出來,天已經漸漸地黑下來了。可是代替太陽的有輝煌的電燈,近來,更象日本的夜市一樣,在街旁有無數的貨攤,各自點著一盞明亮的燈。在那燈光下面,是一些假古玩,假字畫,還有一些兼價的日本貨。 「這真不象話,全是日本派頭!」 「么舅,你去過日本麼?」 「提不上去,當初去考察過一次。」 「這我還沒有想到,你也到外國去考察過!中國的政客軍閥,不得勢的時候不是養病就是考察。聽說有一回不知道是哪一國的當道和中國公使說,以後如果有人來,用私人名義,他們也竭誠招待,總是頂著個大頭銜,真是不勝其煩!沒成想,你也考察過!」 靜玲好象故意譏諷似地向李大嶽說,弄得他有點窘,心裡說:「我們才不是那種考察團,我們是派去真正考察的,」可是他的嘴裡說: 「算了吧,五小姐,我們也不配。天不早了,你說到什麼地方去吃飯?」 「你叫我什麼?」 靜玲一點也不讓他。 「我說靜玲,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等到他們吃過晚飯趕到××溜冰場,那已經到了七點,從遠處就看到那個用電燈和松枝堆起來的牌坊,大門前汽車叫著,擠著,人們倉皇地朝裡走著。在買票的時候那個人說: 「你們真巧,再來晚一點連票也沒有了。」 果真,他們買過了兩張票,他就下了窗門,掛出一個小木牌,上面寫著:「場中客滿,明日請早。」 他們擠進去,抬頭一看,方才的那些記憶完全沒有了。一切都象改造過一番,在冰場的中央,立著那顆直抵棚頂的聖誕樹,四圍點綴了無數的星星一般的小電燈,此明彼滅的好象眨著的眼睛。人造的霜雪的片屑,溫柔地附在枝葉間,包紮得極好看的禮物,象果實一般垂在四圍。那裡有可愛的赤裸的洋囡囡,還有穿著古裝長衣披著金黃色頭髮的也可憐地吊著,象流蘇一樣披下來的是那五顏六色的彩線,可是由樹頂那裡,把系著好看的花朵和電燈的線給一直引到四圍的觀客的座位上。那些高貴的客人女人們,塗抹著厚的脂粉,披著不同顏色不同式樣的大衣,偶然伸出那纖纖的手指,珠鑽必定發出閃眼的冷光。男人們坐在那裡,伴了太太的顯著道貌岸然的樣子,陪了朋女們來的,裝做又殷勤又體貼似的。 站著的人,用全身的力量支持自己,擠著,都在等待著什麼似的。柔靡的樂聲,在空中充溢著,回蕩著。 「這種享樂,真可恥,真醜惡——」靜玲回過頭去低低地和李大嶽說,下半句卻說給自己「只有那個古式美人的洋娃娃怪惹人愛的。」 「想不到,這個時候——」 李大嶽也憤慨地說著,他用兩份力量站著,一面支持自己,一面提防別人擠到靜玲。 「真就有這麼多沒有心肝的人來看!」 才說完這句話,她自己也笑了。 「我看有許多人也和我們一樣——」 李大岳很聰明地接下去。這時樂聲忽然停止了,冰場裡面忽然有了一個紅長袍,白鬍子的假裝的聖誕老人,他一個人滑了一圈,張開那個嘴笑著,人們鼓著掌,音樂也伴和他的笑音奏起來。然後他站住了,用做洋人的音調不知說了些什麼,於是樂聲又起來了,他用頗有技巧的方法做了幾種滑稽的表情。 「么舅,你聽,他說話的聲音象不象救世軍傳道?」 「青年會裡的人也那麼說話。」 正巧他們的身邊站著一個長臉,戴眼鏡,剃得發青的下巴,梳得很光滑的分頭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把眼睛惡狠狠地朝他們望一下。。黃靜玲偷偷地推李大嶽一下,他們就又沉默了。 正在這時候,樂聲又猛的一響,通著更衣室的門大張開了,好象打開鬼門關似的,形形色色的人,一下都湧進來了。 掌聲不斷地響著,笑聲也哄哄地起來,一下把那音樂的聲音都蓋住了。人總在一百以上吧,在那個冰場上自如地溜著——有塗了一身黑油裝成非洲土人的,有象從棺材裡才抬出來的滿清衣裝的男女,有扮作鄉下姑娘的,還有一個扮成黑綠的烏龜。有一個人扮成飛鳥,就永遠平伏著身子,向左右伸開有明亮羽翅的手臂。有人裝成英雄般的拿破崙,有人扮成小丑似的希特拉,但是惹人愛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她穿著白毛的衣裳,頭上豎著兩隻尖耳朵,她扮成一隻可愛的小兔,她也象兔子一般活潑地在人群中鑽來鑽去。 「么舅,你看那個小孩子多麼可愛!」 「真是,她總是,是——可是為什麼把這一個純潔的孩子放到這裡呢!」 李大嶽喟歎著,可是靜玲並沒有注意去聽,她一心一意地注視那個小白兔。 隨著那只小白兔,她就看到靜珠,她立刻驚奇地告訴李大嶽: 「么舅,么舅,你看靜珠也來了!」 「在哪裡,在哪裡?」 「那不是麼!就是那個扮成璿宮豔史裡女王的那一個,她的身後總跟著那四名兵士——」 「噢,我看見了,不知道她哪里弄到這身衣服,還挺好看的。」 「俗氣得很,她簡直什麼也不懂,就知道把這種不高尚的電影抓住不放。」 靜玲一面說著,一面搖著她的頭,當她回過頭來的時候,故意撇著嘴,因為她缺了門牙,嘴顯得格外癟。這時美妙的音樂響起來,場上的人們合著節奏的回旋溜著。個人賣弄著特出的技術,鼓掌的聲音這裡那裡的響著。 那個聖誕老人在場中奔跑著,有時裝做老邁的樣子,故意象要跌下去;可是並沒有真的摔倒。有時候他還抓到那個小白兔,便舉起她來,或是把她挾在腋下。 靜玲像是不滿意似地搖著頭,那些青年人,那些笑,那些音樂,只使她感到憤慨,她還想到這場面該在那裡看過,她記起來了,那是從歷史影片裡,描寫暴虐的古羅馬君主,怎麼樣廣集市民,恣意飲樂,於是在廣場中放出來饑餓的獅子,然後又放出那些聖潔的教徒,從前是受難的,現在轉為人們享樂的;可是現在還有什麼樂可享呢?鮮血的鬥爭,難說還喚不醒這群醉生夢死的人麼? 他們卻正狂歡,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民族,也忘記了一切。座客把彩色的紙條糾纏在人的身上,好象要把那無恥的行徑,卑劣的心結成一個大的,一個更大的…… 光滑的場面已經浮起一層冰粉,這時音樂換了一個調子,許多人那麼熟稔地和諧地張開嘴合著: 「沉靜的夜呵, 聖潔的夜呵, 一切是靜謐,一切是光耀……」 忽然訇的一聲響,整個的冰棚象一隻海船似地猛然搖晃起來,電燈熄了一大半,清脆的破碎的聲音象山谷中的回音似地響著,誰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慌急得連狂叫一聲也沒有,把運氣和生命都交給不可知的手中,只是什麼都看不見了。濃厚的白煙充滿了空中,硫黃的氣味猛烈地鑽進鼻孔。沒有音樂,沒有抑婉的歌聲,這時只有尖銳的,女人的慘叫,在撞擊著每個角落。 靜玲也嚇住了,她抓緊了李大嶽的手問: 「這是什麼?呵?」 「炸彈,不要緊,小得很,沒有什麼大作用——」 「好極了,好極了,得警告一下。」 這時她才直起伏下去的身子。可是她還是什麼都看不見。人擁擠著,不斷的哭號,不斷的叫嚷。 「跟定我,我們走吧。」 沒有高貴的舉止,沒有禮貌,人群雜遝地都想從那個小門擠出來。 李大嶽把靜玲幾乎是從裡邊拖出來,到了外邊,走到對面的路上去,靜玲才喘了一口氣說: 「我可出來了!」 可是她的心裡還隱秘著一點想念,那是那個漂亮的洋娃娃,還有那只可愛的小白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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