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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在暑假開學之後,大學和中學裡的學生們,同樣地陷在苦悶的泥淖裡。尤其是在北方,這特殊的情形使青年們再也忍受不下去,儘管有些飽學的教授學者們立說讀書第一,他們也不再相信了。他們自己銳利地感覺到是站在最前方,隨時就有和敵人肉搏的可能,所以他們需要養成鬥爭的力量。

  在暑假還沒有終結的時候,大部份青年的熱血就被激沸起來了,那是由於這一期的集訓被日本人強迫解散,他們忍辱吞聲地回到學校,把這事實和留校的同學講了,於是這些人就霍地跳起來。

  他們追述著,那個現役軍人的大隊長怎麼跳到講臺上去,在他的身上,他們再也找不出來那強項英武的精神,雖然他還是那麼短小精悍,在他的左頰上的一顆黑痣上,那綹黑長的汗毛還是垂下來。

  回答幾千人的立正敬禮,他勉強地打起精神來,可是他好象衰弱得幾乎要跌下去了。在他的眼睛裡,他們再也找不出那刺人的,一直伸入人的心胸的銳利的目光,他只是用高而空的聲音叫著:

  「諸位同學——」

  下面立刻又是一次立正,那時候正有一陣嗡嗡的聲音在頭頂旋著,仰起來便看到一架有旭日徽的飛機正在上面飛翔。

  「稍息——我們今天,在這裡算是最後一次相見了——」

  他說完了,又低下頭去,許久都不能接下去說,等他再抬起頭來,站在前面的人便看到他那一雙有些濕潤的眼睛。

  「——我們現在已經在極困苦的地位上。我知道,當初你們才來的時候,你們受不了這種生活,可是近來我知道你們習慣了,我相信我們新中國的兒女不會不習慣的。但是日本人看不慣了,他說這種舉動有礙邦交,要我們立刻解散——」

  當時聽著的人,轟地一聲起著騷動,人的頭轉動著,私下裡的議論在嗡嗡地響起來。

  「——諸位同學,這種不合理的要求當然是不能接受的,我×××,被派駐守這裡,就沒有想到會生還江南,今天日本人給我這個機會,我想諸位同學也一定站在我這邊準備堅持到底,準備犧牲一切!——」

  那時節,掌聲猛然地響起來了。敲擊著的手掌,實在象夏日山谷間的小野花被風吹動的樣子。

  「——可是我所得到的命令是忍耐,是退讓,是要我來宣佈這一次的軍訓就此結束——」

  當時,那些手掌停息了,發著一聲既長又緩的歎息——因為那是幾千人的一聲歎息。

  「——我是一個軍人,我只知道服從命令,我想諸位同學,也能聽從我的命令,諸位同學不要心焦,我知道這次分散不會多麼長久,我能向諸位擔保,不久我們仍然可以聚在一處,共同奮鬥,把血肉供獻給我們的國家!完了!」

  那時候,他走了,懷著沉重的心情,他們又都回到學校來了。他們不再想起那煩苦的操演,也想不起生活的單調,他們只記得那悲壯的告別詞,和那絕不可避免的正面的爭鬥。

  可是來到外面,什麼都不同了,雖然只有一個月的離別,就象隔了一個世紀。在學校裡呢,留校的同學有的還是一心一意做書的奴隸;有的成天昏沉沉,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活著。

  趙剛也是這次被解散回來的,他氣極了,就邀集了這次集訓的同學,凡是沒有回家的,每天仍舊要在校內繼續訓練,同時還組織了討論班,對於當前國內國外的大局加以分析和討論。

  「我真不明白——」那個最年青的李玉明有一次在討論班上說:「我們和日本的關係到底是怎麼樣?誰都知道日本人欺負我們,想要我們的命,我們不但不生氣,還順從他,還賠著笑臉——挨了打,還裝著笑臉,這個滋味可不好受呀!」

  「哼,你還不明白,這就是所謂『微妙』呵!你不常看見報紙上寫著『關係微妙』麼?我想,就是這點意思。」

  關明覺把憤慨化成了玩笑的態度,可是他的這個答覆,使年青又天真的李玉明覺得極不滿足,這時候趙剛接下去說:

  「日本人和我們的關係,實在使我們這些年青人不能解釋,從甲午中日之戰以來,日本人是我們的敵人或是我們的友人就早已確定了,再加上五九,五三,九一八,一二八……這許多事實還不能證明麼;可是現在流行的話卻是中日提攜,共存共榮,聽說中國的工商業領袖還要到日本去觀光,聯絡兩國的感情——這種感情還有什麼可聯絡的?我不懂,我不懂!」趙剛的性情雖然還急躁,可是在急躁之中已經磨練出一番沉著的態度。

  「我看我們簡直還不如阿比西尼亞——」

  說這話的是何道仁,原來他對於許多事情都沒有興趣,這次集訓回來,他的性情著實有點變了。

  阿比西尼亞雖然也向國聯求救,一看這貼藥不靈,立刻就抵抗起來,中國可好,一直等,丟了錦州也等,失了熱河還等,到如今也沒有斷望,每天多少人還象求神告仙似地等待奇跡,到底不知道奇跡哪一天才可以到來?

  「唉,別說了,也許有一天國聯消滅,那才是真正的奇跡呢!」

  「這很可能,不是有的說人都是兩重人格,國家大約也是如此,一面靠國聯來維持世界和平,一面又各自在背後做破壞和平的工作。」

  「我們不說那些空論吧,我總不相信中國比不上阿比西尼亞;我也不相信日本會比得上意大利,別人能拚一下,為什麼我們不能拚一下?」

  「阿比西尼亞地利好呵!意大利的氣候溫和,又沒有沙漠,到了阿比西尼亞,只是那種熱帶氣候就夠他們受的,再加上雨季——」

  「日本人到中國不也還是一樣,士兵能吃苦,誰也比不了中國。」

  「可是長官呢?」

  「長官就難說了,中國的好的也有,壞的實在也不少。」

  「我們不管那些個,只要將來能和日本人打仗,那就算是好的。」李玉明直截了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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