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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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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純和柳一同吃過晚飯之後,他又送她回到學校,說了再見以後,他們握著的手還沒有鬆開,她那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多情地望著他。她故意問他: 「你還要看你的妹妹麼?」 「不,太晚了,我要趕回去。」 她的手這才從他的手掌中縮出去,跑了幾步,回過頭來又望他笑了笑,才象一縷輕煙似地飛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裡,以為自己是做一個夢;可是耳邊還留著她的語音,她的巧笑。這使他自己在不為人見的黑暗中帶了笑容走著路。 他不想回家去,他的心裡像是又點起一把火來,他覺得他的心更不寧靜,有時候極高興有時候極煩惱,他的胸中樹立了新的信仰,他以為她可以帶他到快樂的天地中去。 走出校門,他叫了一輛車到百花巷,那是王大鳴一個人的住處,他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到去看他,這也是在他腦子裡偶然浮起的影像,因為他只記得那一張臉,和那一雙眼睛。 進了巷口,他遠遠就看見那座小樓的窗簾上有微弱的燈光,他想著他一定在家。說是他的家只有他一個人,還有一個女僕;那個女僕到晚上回到她自己的家裡去。 到了門前,車停下來,他走下去付過錢,就掀著門上的電鈴。不多時候樓下的燈亮了,一個人問著: 「誰呀?」 「大鳴,是我。」 「真想不到——」說著王大鳴已經拉開門,「請到樓上去坐吧。」 他們一齊走到樓上,照往常的習慣,各自坐了一張沙發。王大鳴替他倒了一杯茶,又把煙送給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他們常是這樣,默默地坐著,抽著煙,各自沉思著,他們各有自己的天地。高架的立燈,照亮了房子的一角,其餘的地方只朦朧地看出形影,整個的房子好象在夢中,幾支小貓在王大鳴的身上爬,有一隻爬到他的肩上,咪咪地叫著;那只大貓正在他的書桌上熟睡。 這一天靜純顯得有點兩樣,他時時動著身軀,有時候站起來在那狹窄的樓上往返地踱著。他望望仍然安靜地坐在那裡的王大鳴,象要說些什麼又忍住了;可是王大鳴仍是恬適地躺在沙發裡,好象對於他自己的生活極為滿足極為安心。 他走到他的書桌前面,看到那上面堆了許多張稿紙,一張歌德的像還在案頭,還有一個雪萊的半身胸像。 他又想使他知道他生活的奇跡,他又怕他知道,他想他一定看出來了,他自己也覺得和往日不同;可是為什麼他不問他呢?如果他問起他來他就能稍稍隱瞞一點,稍稍露出一點。 他忽然看見床旁竹幾上的藥瓶,他就問: 「大鳴,怎麼,你不舒服了麼?」 「沒有什麼——」王大鳴帶著笑回答,「你看我不是挺好麼?」 「那你吃藥做什麼?」 「不一定要吃,從醫院帶回來就丟在那裡。」 「你沒有病為什麼要到醫院去呢?」 「一個朋友勸我去看看我就去了,醫生診察一回,說我的內臟器官都壞了,肺,心臟,肝臟,我也說不出來有多少,他還說我最多活不過十個月。」 「呵,有這麼嚴重?」 他吃驚地叫起來了,可是王大鳴還是平靜地說: 「醫生的話不大可信,就是真可信,那也算不了什麼,人遲早總要死的——靜純,我覺得你今天的心有一點浮,有什麼事情麼?」 這完全是因為他方才過分的興奮,王大鳴才這樣問他,因為在他的記憶中,他從來不這麼囂張。 「不,沒有事情,不過這樣的消息驚了我一下,我很想不到。」 靜純再也不能說出他心中一直想說的事,只是他的感情增厚了,他覺得一個人知道自己只能在世上活有限的時日是極苦痛的事,雖然不能再使他分得人間的憂鬱,也不必使他多知道人世間快樂的事。 「我把這件事看得再淡也沒有了——」王大鳴聳著肩向他說,「——我一個人,沒有牽掛也沒有憂慮,和好朋友多談一談,到時候我就象要遠行似的可以和朋友們告別,那不是極有趣麼?」 「可是人死了,就永遠不再生,」 「那正象我要走一條極長極長的路,要用無限的時日,雖然我不回來,我總在走,走……」 王大鳴說不下去,他的心裡想:「我走到哪兒去呢?」他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這疑問象一片雲翳似地在他的面顏上一閃,隨著他又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他把剩在手指間的煙蒂丟下去,又拿出一支來點上。 在這空寂的房子裡,一隻座鐘滴滴地響著,那聲音顯得很清晰,王大鳴隨它數了幾下,心裡想到:「我的生命就是這樣可以數得盡的。」 可是他真的並不怎麼憂愁,他早知道自己的健康情況,他從來也不敢想,也不敢到醫生那裡去;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去看過醫生,他早知道自己不能活得長,卻也想不到那麼快。 「其實醫生的話也不一定可信,他們的診斷也有時錯誤,再不然,他們就歸之為意外的轉機,高爾基就被醫生宣佈過幾次死刑,到了他還活下來………」靜純說,他也是要使自己的心安下去,但是那幢幢陰影的房子使他感到恐懼,他就說:「為什麼不把那個燈開亮?」 王大鳴沒有回答他,就走過去扭著壁上的開關,頓時整個房子就很輝耀地照起來。幾隻小貓為強烈的燈光驚得從沙發上跳下來鑽到床下去,有一隻不敢跳,哀哀地鳴叫,那只大貓從書桌下來,把那只叫著的小貓用嘴銜到床下去。 「你這幾隻貓真可愛。」 「你妹妹也這樣說,呵——我還忘記告訴你,你的妹妹下午到我這裡來過,她的名字是靜——,」 「是在誦讀會遇的那一個?」 「大約是吧,我記不大清楚,好象在你家裡也看到過——在你家裡我看到不只一個。」 「也許是靜婉——」 「對了,是靜婉,她告訴我她的名字,我忘了,真不應該,我這一天——呵,沒有什麼,我的記憶力一向是壞的,她來了,問我借幾本書去,這一本也是她要的,我才找出來,回頭你帶給她吧。」 王大鳴把桌上的一本書交給他,他接過來,看到那是一本詩選集。 「好,我可以帶給她。」 「她還問我要一隻小貓,那過些日子我才能送給她,因為還離不開母親,在這一年裡,什麼東西我都要送給人,靜純,你看,你喜歡什麼,我先送給你。」 「我,我什麼也不喜歡,我喜歡那醫生的話是一個錯誤,那比什麼都好。」 「謝謝你……」 王大鳴低低地說,一股陰冷的氣息一直撲上他的心,他的心頓然就冷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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