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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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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玲睡醒了,天還沒有一點亮的影子,她看看床邊的鐘,塗了磷光的針指明還不到四點。她糊裡糊塗地記得睡了很久,還走了一段極長的路。她的頭感到一點漲痛,她的胃叫了兩聲,她才記起昨天晚上她沒有吃飯。 夜依然是極安靜的,忽然靜宜咳嗽的聲音震動了寂寧的空氣,她低低叫了兩聲大姊,不聽見她回應,才知道她還是睡著。 她卻一點睡意也沒有,翻了幾次身,也不能再繼續睡下去。她想來書上好象說過當失眠的時候可以數著數目,於是她就從一數起來。過了好一陣,連自己所數的數目也記不清楚了,她還是很清醒地躺在那裡。 她一氣坐起來,把鐘抓到耳邊聽一下,它是在走著,不過才四點多鐘。 靜宜好象睡得很苦惱,她的咳嗽一直也沒有停,有時候還呻吟著;可是她始終沒有醒。她真不明白靜宜是為了什麼,她以為人應該有偉大的犧牲的精神,但是象她那樣的犧牲是既沒有目的,又沒有意義。她記得她時常說起這個家,可是這個家有什麼值得犧牲的呢?它遲早是要破碎的,要遭遇到最後的命運。難說她一定要隨著這樣的家一同走上滅亡的路麼? 她本來想開了燈看書,又怕燈光使大姊更睡得不安寧,她莫可奈何地又躺下去。 她還是睡不著,鐘的聲音使她更煩躁,她想停止它卻不曾弄好,她把它放在床邊的立箱裡,關緊了箱門。她本來是仰臥著,一翻身背朝上,臉伏在枕頭上;可是她感覺到氣悶,又翻了半個身,她的臉望著窗口,她側身臥著。 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雞啼,她驚喜地又坐起來,把腳插到鞋裡走過去,輕輕拉開窗簾,外面仍是不辨一物的黑夜。她實在不願意再躺下去,就披了衣服,悄悄拉開門,站到陽臺的上面。 夜氣是清新而寒冷的,她覺得有點涼,只把衣服拉緊了些。沒有月亮,星星就更明亮地掛在天上,微光閃著象打抖,也象眨著的眼睛。她仰起頭來,很容易就找到北斗和金星。象霧氣的天河亙在天空,不象那條才溶解的細河,在暗中象發亮的帶子一樣地靜靜流著。偶然有一兩下清脆的響聲,也許是春日裡大地的蘇醒的聲息。 「該起來了,什麼都該起來了!」 她輕輕叫著,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來,她覺得整個的身子都很松適,她從來不知道當著夜將要盡了,天地是什麼樣子。 「我一定要等待天亮,我要看太陽從東面怎樣出來,我要看光明怎樣來征服黑暗……」 可是外面的寒冷使她戰抖著,她又沒有地方可坐,她想著還是到房裡去等也好。 房裡是溫暖的,摸到了床邊,一歪身就躺下了。她爽性脫下衣服又鑽到被裡,不多時候她就睡著了。好象她才閉好眼睛再張開來,就看到陽光已經主宰著整個的宇宙。 「真糟,真糟,怎麼我一下就睡過了,」 「沒有過呵,鬧鐘還沒有響,才六點半鐘。」 這是靜宜的聲音,不知在什麼時候她也醒了。 「呵,大姊也醒了,我不是說起晚了,我想看日出,沒有想到太陽已經跳到半天空裡去了。」 靜玲一面說著就一面跳起來,靜宜也正坐在床上用手掠著鬢髮。 「你起得這樣早做什麼去?」 「我有事,我不告訴你……」 靜玲說著已經跑出去,她好象是一直跑到樓下,跑到院子裡。停些時靜宜下了床,披上一件衣服,站到窗前,就看見靜玲正一個人指手劃腳地對牆說些什麼,費利坐在一旁呆呆地望著她。靜宜推開門走到陽臺上,就聽到她的聲音: 「……我們要奮鬥……我們要爭取我們的自由……我們不只要空空地紀念這個日子……我們要承受三一八不屈的精神!」 靜玲轉過身來看見掃地的老王也驚奇地站在那裡,就帶笑地說: 「你看我做什麼,放著你自己的事不做。」 老王嘻開嘴笑了,他問著: 「五小姐,您這是幹什麼?」 「我在練習演講,你懂什麼是演講麼?」 「我懂,那年就有一群救世軍到咱們門前來演講,男的說女的也說,還要敲大鼓。」 「去吧,那是什麼,那都是活騙子,你千萬不要聽,省得他們把你騙了去。」 她說完,笑著跑了。 「哼哼,他們騙我這老骨頭去有什麼用!」 老王獨自說著,又起始一下一下掃著地上的塵土,靜玲跑了兩步,忽然抬頭看見靜宜也站在上面,就覺得很難為情,做了一個鬼臉,還吐吐舌頭,就又跑進屋子,她想到父親睡在下面,放輕了腳步,她想看看他,就在「儉齋」的門前站定。她輕輕地推開門,看到床上沒有人,再把頭伸進去,才看見他癱在地上。她嚇得幾乎叫出來,她也不敢再走到近前去,就急急地又跑到外面,朝立在陽臺上的靜宜招手。 「大姊,你快,快下來,爸爸——」 也沒有等她說出來,靜宜已經一轉身看不見了,靜玲再跑進去,正遇到靜宜走下樓梯。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你快去看。」 她們急匆匆地進了「儉齋」,靜宜立刻俯下身去抱著他的身軀,強烈的酒氣使她什麼都明白了,滾在桌上的空酒瓶,更證明她的猜想不錯,雖然她極氣惱,可是她的心卻不象方才那麼慌張。 她要靜玲幫她忙,把他扶到床上,她什麼話也不說,就和靜玲又走到外面。 「大姊,爸爸又是怎麼回事?」 「沒有什麼,他又喝醉了——」 「人為什麼要喝酒呢?」 「我怎麼知道,他答應我他不再喝了,醫生也說過他不能再喝酒,我昨天下午還特意把他的房子搜了一遍,誰想到他又喝了,這叫我怎麼辦呢!唉,我真厭了,這種情形誰也不能忍受,我倒不如死了乾淨……」 「為什麼說死了乾淨,活著的路更多。」 「路也許有,怕是太長了,我呢,我覺得我自己也太沒有力量了。」 靜宜說完了,長長地歎一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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