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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在快要吃午飯的時候,靜純覺得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就什麼也沒有說,一個人從家裡走出來,由於沉默的個性,青芬從來也不問他到什麼地方去和什麼時候回來,王升卻因為不敢問(那全是因為問過他受了他的申斥)。只把門打開,等他走出去,就又把門關上。其實當著他的腳已經跨出去,站到外面,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去什麼地方。他原是喜歡安靜的,可是家裡的安靜使他不能忍受,好象再過些時就會使他窒息死去的。但是他走出來了,可不知道到哪裡去才好。

  他就一點也不思索,任著腳步順了邊路走,他不喜歡熱鬧的市街,他自自然然地就沿了河邊的路行走。他的心是那麼平靜,安閒,他體味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初春的陽光正好溫和地照著他,沒有冬日的寒風,通體透出一點汗,抬眼看到河那邊的農家景物,他就停住腳,看見河邊的一方青石,他坐上去,象呆了似地望著;乘著這時候他還把手絹掏出來擦著鼻尖上的汗珠。

  停了些時,他站起來,又繼續他的行程。一直到他站在緊閉著的兩扇紅漆門的前面,他才象想起了自己似的自語著:

  「我怎麼會到這裡來了呢?」

  他舉起手敲著門上的銅環,一個僕人應著就打開門,看見是他,帶著笑說:

  「黃先生,秦先生在家,您請進去吧。」

  他點著頭朝裡面走,這裡是他時常來的地方,那個僕人並沒有趕進去先替他通報。

  走進門道,就跨上遊廊,鋪地的是平整的方磚,廊頂的橫椽上的彩繪,正是女主人的手筆。左邊的圓池的水已經滿了,還有蒼綠的苔藻漾在上面,地上也掃除得極清潔,看得見才鑽芽的小草。右面花圃的土塊早已翻起來,準備要下種似的。穿過月門,就是住房的庭院,中間置放兩株芭蕉,他記得上次來還沒有看見,一定是才從花窖裡搬出來的,粉牆前的一叢細竹,看起來也比他自己家裡的青翠得多。

  「怎麼別人的就那麼好,到了我們自己就都不行,都不行!」

  他走著,心裡暗自想,就很容易找出一個他不願意在家裡的原因,他不喜歡那個家,他也不想怎麼樣才能喜歡它,他時常想著的一句話是:

  「什麼時候沒有家,我就自由了。」

  走上臺階,隔著玻璃窗,那個美麗的女主人就和他招呼著。她好象正坐在那裡吃飯,推開門,就聽見她象音樂般一樣的聲音:

  「正好,我一個人吃飯正沒有味呢,你來得真好,」

  「齊先生呢?」

  「子平他上半天就出去了,他說回來吃飯的,臨時打一個電話來說有點事,我一個人正悶,你來得真好——快拿一副碗筷來。」

  「我想不到是吃午飯的時候。」

  「都快到一點鐘,要不是等他回來,我自己早吃完了。」

  這時候臥在她身上的一隻獅子狗,向他叫著,她就輕輕地拍著它的頭,微慍地說:

  「難說黃先生都不認識了麼?快說:『How do you do?』」

  那只狗並沒有如她的意說,只是不再叫,搖著頭尾。

  老媽趕著把筷子放好,裝上一碗飯,他取下帽子,才要坐下來,她就象長姊般地吩咐著:

  「你看,你是走路來的吧,去洗洗臉,臉上有許多汗,再說飯前總要洗手,你忘記了麼?」

  靜純笑著站起來,就逕自到另外的一間房裡去。

  做為一個藝術家的秦玉,不只有無比的天才,還有過人的美麗,更是她那又長又柔軟的鬈髮,豫墨色的發著光亮的小小的環子一個個地掛下來,當她走動的時候,它們就互擊著,象有無聲的音樂發出來。她有一雙清亮,深湛,驕傲,聰明的眼睛;老年人喜歡她如自己的女兒,中年人喜歡她如自己極好極好的朋友,年輕的人在她的面前沒有一個不臉紅的,還不大說得出話來。可是她會安慰他們,把手指插進他們的頭髮,指點著他們一星期不洗的脖子。這時節他們嗅得到使他們覺得一點暈眩的發香,肌膚香和氣息香。她是在五年前就結婚了的,可是她待她的丈夫也和她的客人一樣,(有時候好象還不如她的客人,)她沒有孩子,僕人和友人們稱呼她秦先生,更熟識的就叫她的名字:秦玉。

  雖然有高傲的個性,那多半是在齊先生的面前才顯出來,在其他的友人當中,她是最能使一個集會有生氣有趣味的。不止對於音樂,繪畫;對於文學也是一個少見的欣賞者,甚至於是一個創作者。她能寫美麗的詩句,只要她一有新作,那就掛在她的友人們的嘴上,記在他們的心上。

  等靜純再走過來,她就含笑地和他說:

  「伸出手來給我看,我看洗得乾淨不乾淨。」

  靜純真就把兩隻手掌伸出去,立刻就被她兩隻柔軟的手拉住了。她像是很細心地看著,表示滿意了,點點頭;可是看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的黃跡,就很關心似地和他說:

  「抽煙我不反對,抽得太多我可不喜歡。」

  若是別人和他這樣說話,他一定會顯出難看的顏色,至少在心裡也覺得極不高興;可是在秦玉的面前,他是微笑著點頭,好象答應了她的話,然後把手輕輕地抽回來。他象很聽話的孩子一樣坐在她的對面。

  「把留給齊先生的菜端出來,他不會回來吃飯了。」

  女僕答應著,盛好了飯,就走出去。

  「今天的天氣真好——」她說著,拍拍懷裡的小狗,那只狗伸出舌頭來舔著它自己的鼻子和她的手掌,「昨天晚上我睡不著,還下那麼大的雨,真把我煩死了,我想今天不會晴,要是連雨天,明天也晴不起來,那才真掃興呢,誰想到早晨一睜開眼就是滿屋子的太陽,我還當是做夢呢?——怎麼,你不要盡聽我說,連飯也忘記吃了。」

  「呵,呵——」

  靜純真的忘記了,他的左手端著一個碗,右手拿了筷子;可是他一直也沒有把飯送到嘴裡去。聽到她的話,才顯出一點不安似地吃著。

  「你的學校裡忙麼?」

  「不,我真不想讀書了,白化費時間——怎麼,你也不吃了?」

  「我早就差不多了,你一個人吃吧,不要忙,我陪著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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