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靳以 > 前夕 | 上頁 下頁


  走出大門,靜宜就向左沿街走去,才走了三五十步,就到了河邊的路上,她轉向南筆直地走著。

  擔心太晚了使他們等候,她走得很快,腳步很急促。不多久她就感到呼吸很不平勻,頭臉有一點脹,她不得不停下來。她倚著路旁的一棵樹,想得著片刻的休息;然後她繼續走下去,只是放慢了腳步。

  河的那一邊,就是相近城區的田原;一些農人們在那上面滴灑他們的汗珠,也從它們的上面取得他們的食糧,因為傍了河,從前一直承受著灌溉的便利,而今因為水流那樣細小,水車不得不象蛇一樣地伸長它們的頸子,探身到河心來。

  正是春天的早晨,陽光映射著從地面上冒出來薄雲般冉冉升上去的土氣,蒸騰著,顯出來春天的偉大的力量。農人們已經起始忙碌著,他們把鋤掘著地,翻起土塊。他們很高興地工作著,好象永遠記著:「我是為我自己和我的土地才這樣賣力氣」。他們的腰帶那裡雖然掛著旱煙袋,可是沒有一個人當著大家都在工作的時候點起煙來吸著。到了一定的時辰,他們才聚攏來,抽著煙,喝碗熱茶,談說著天時和種子。

  靜宜極自然地在心中對他們發生了羡慕的心情,她想因為簡素,所以那麼容易滿足。土地是他們的母親,農作物是他們的子女;他們自己雖然終日流著汗,卻十分高興。說是進步了許多的人群呢,只把人事複雜了,所給的和所求的都那麼多,就是情感也變成十分繁複,人的腦子和心都因為過度的使用感到了疲乏。

  「更容易滿足一些,生活就更快樂一些」,她時時這樣想,可是知識把人類帶到廣大的宇宙裡,那是很難得著滿足的,所以人類才在悲慘中過著日子……

  她一面緩緩地走著,一面又自己這樣想,盡是這樣想來想去,一應用到實在的事件,(她自己的也好別人的也好),就遭遇到極大的矛盾。她想著就是隔岸那些農人們,雖然他們已經很快樂,或許也在想著如果能住到河這邊的高樓裡,就更該快樂一些吧?每個人對於生活的努力,對於命運的掙扎,原都有一顆高遠的希望的火亮在前面引著路;她一想到了自己,心就黯沉下去,她只能歎息地喃喃著;「是的,我得到了一些,我可並不快樂,我自己熄了希望的火亮,我只在黑暗中摸索著來走這人生的路。這並不儘然是黑暗,一隻兩隻螢火帶給我慘綠的光……」

  在以前,她原也是一個快樂的少女,有舒適的家,得意的父親,給她適宜的教育。從小學到中學,又到了大學——顯然地教育和心情並不在一條路上行走,進了大學,她就成為寡歡的女人們的一個。除開了自己心境的變遷,外來的事物再也沒有法子鼓舞起來她的興致。就在那一年裡,父親失去他的高位,母親的病轉成極嚴重的情形。家庭包在更淒慘的空氣裡。以前常是從家中的快樂裡忘記一切苦惱,那一年的家卻正給了她更多的苦惱。她怕回家,她時時想著心情不愉快的時候,就埋到書裡去,她記得有人說過書是智慧之門;可是若說有那樣的門也朝她關了,她撞不進去,她的心總象浮著,她一閉起眼睛來就看到父親因為失意而酗酒的狂態,他的幾根稀疏的頭髮亂了,鼻尖是更紅,有時候就倒在地下,象小孩子一樣,失去他平日所最注意的身分;母親的臉蒼白著,大口地吐血,每晚都不能安睡;那個神經不健全多疑的靜純,比她小兩歲正該顯出他的能幹來的弟弟,終日提防著別人,好象連他自己都是自己的敵人。幾個妹妹們年紀都還小,她們不懂什麼也不知道什麼,只是因為驟然減縮下來境況,使她們感覺到不足。她們感覺到不如意,從豪貴的生活降下來本就是一件困難的事,在那些不知道世事的孩子們的心中,起著更大的反應。

  整個的家那時候是在衰落的途徑上,極好客極歡喜熱鬧的父親,終日只是悶悶地坐在家裡,熟朋友不見再來了,持函求見的生客更沒有,原作為個人讀書室的「儉齋」,變成他喝酒的好地方,有時候他不到酒館去,就一個人鎖起門來躲在裡面,醉得失去知覺,總是在家人一番尋索之後,知道他在那裡,由僕人從窗子翻進去,把他背到樓上去睡。可是在樓上,母親病在那裡,不能使她看見這些不如意的事,(母親一直就不喜歡父親好酒的癖性),後來爽性就在「儉齋」裡為他安了一張床,醉了就把他從地上或椅子上扶到床上去,有時候他自己也好好躺到床上酣酣地睡著。

  每次醒來的時候他就後悔了,他覺得他該給兒女們做榜樣,他正式地說:「我實在太悶了,你們不明白一個做過大事的人是怎麼樣,有五個看相的都這麼說,還有三年——對了,三年,我的運氣,就轉過來,那時候你們看看我是什麼樣子!……」

  儘管懷念著過去,希望著將來,眼前的家的情形卻極可憂慮,明明看到一切的混亂和敗落,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樣來入手,守寡的姑姑象巫婆一樣地暗地裡咒著:「我早就算就了,天報應,天報應,這都是在我寡婦身上沒有行好事的緣故!就說住處吧,下面空了那麼多也沒有我一間,把我放到三樓的鴿棚裡,一上一下就是一百多級樓梯,我也不來朝普陀,好,我看著你們的,我看著你們的!……」

  就在那時候靜宜象男子一樣地挺身出來了,她為了她的母親她的妹妹們,還為了她那整個的可憐的家,就和父親說:

  「什麼事您不必過慮,我們這一家總得再興旺起來,家裡這許多瑣碎的事您不必操心,都由我來管好了,我想也算不得什麼;只是有一件事,爸爸,我得好好跟您商量商量——」

  聽了她那一番話的父親被感動得眼眶裡都裝滿了淚,最打動他的還是她也相信這個家會再興旺起來,(那就是相信他的好運),他那本來就顯得小的左眼抽動著,把淚水都擠出來,順著面頰流,立刻溫和地說:

  「說,孩子,你有什麼話儘管和爸爸說,什麼事,什麼事都好辦,只要你肯說!」

  「我就是想——」

  才吐出這幾個字來就吞住了,那時候她的心猛烈地跳著,抬起眼睛來看看父親的臉,他難得慈和地等待著,還好心地催著她:

  「說,說,宜姑兒,你也這麼大了,有什麼話還不能在爸爸的面前說出來麼?」

  「我想——我想請您把早給我訂下的親事回了。」

  雖然只是這平淡的一句話,在他的那面卻像是一聲驚雷,他想不到,一點也想不到平時對他那麼順從那麼好的女兒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你說是要我把劉家那門親事拆了麼?呵?你,你有什麼什麼理由?」

  因為氣憤,他那時顯得有一點口吃,他左右猛烈地搖著頭,把梳理得很光滑的幾根頭髮弄亂了,露出油亮的頭皮來。

  「我沒有什麼理由,我不想結婚,我只想這樣活下去。」

  「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那將來還有世界麼?你再想想我們和劉家已經三世的交情,你要我怎麼說出口,你將來要我怎麼樣做人?」

  「不過我自己的一生也很要緊。」

  她好象很渺小了,被父親巨人般的一番話遮住了所有的去路,可是她終於從那渺小的立場上找出來一向記在心裡的話,她知道這句話會更惹怒父親,她卻不得不鼓著勇氣說出來。

  果然父親就大怒了,他跳著,他嚷叫!

  「難說我一定要斷送你的一生?我知道你們這些學生們,莫明其妙的新潮流給你們影響,你說吧,你還有什麼打算?」

  「我什麼也沒有,我是為了家,也為了我自己,我這一生不想結婚。」

  她鎮靜地回答著,那時候她一點也沒敢說出來她有一個愛人,更沒有敢說出來那個人的名字是梁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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