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靳以 > 前夕 | 上頁 下頁


  § 第一部

  春日第一回的雨落了一夜,輕輕的,疏疏的,才適宜地均勻地灑遍地上;從天邊鑽出來的陽光,洗蕩著濃黑的夜色——覆蓋著的天頂先顯出灰藍的顏色,其次是高大的樹梢和屋頂,終於達到了每間房屋,每個角落。萬物都像是喘了一口氣,從夜的侵迫下蘇醒過來,脫去陰黯的袍子,顯出原有美好的姿容和色彩。

  天晴了,昨晚還為人憂慮的連綿雨已經停止,那碧藍的天色,很難使人想得到昨夜是落過雨的。空中卻吹著一點風,夾了一些春日不應有的寒冷,激蕩著這裡和那裡,隨風送過來的是被這一番春雨引發起來的野草和潮濕的土壤的香氣。

  鴿群愉快地在空中翻飛,馱了太陽,輕滑地在空中轉著身子,溫煦的陽光像是為它們穿碎了,也許顯得更柔和了,嗡嗡地響著的是掛在它們身上的鴿鈴。

  一朵白雲浮在天上,幾乎像是透明的,在藍天上飄著,自如地舒展和捲縮,隨了風向在緩緩移動。從哪裡來的呢,將要飄到何處去呢,沒有主宰,沒有動向,它自己也許就是茫茫的吧?也沒有人能知道,象那些終日活在夢裡的人,莫知所來莫知所從地活在這地上……

  才從土中鑽出來的草的嫩芽上,頂了燦爛的珠子。夜雨留下了珍貴的遺贈,陽光加上了一閃一閃的光輝。它們炫耀地占滿庭徑和原野,充分地展現著,使人們十足敏銳地感覺著春天是來了。

  傍了那條有龐大河身而只有細流的河,有一座兩層樓的建築。(其實那不止是兩層,近屋頂象天窗一樣的兩扇窗,說明那還有一兩間低矮的頂樓,想來那是堆積什物的所在)。前面就是秋景街的盡頭,這段路很少有行人,顯得很靜僻。可是只要再朝西走兩條街,那就有一副繁華的街景。

  這座建築的四周圍了五尺高的短牆,那上面覆滿了植物的蔓藤,象無數尾的蛇交纏著,偃伏著。在夏日一定有繁茂的枝葉包滿了牆頭,在冬天和初春,只看到裸露的枝幹,引起一些人的荒涼之感,那座面南的綠漆門,為陽光和風雨蝕褪了顏色,快要變成灰白了。掛在上面的一方「武進黃寓」的銅牌也黯然無光。原就是深灰色的建築,也顯得荒蕪了,至少也看得出它的主人已經不能把精力分到它的上面,任它敗壞衰殘下去。

  進門的右邊十幾步,有一個乾涸了的花池。看到那四周太湖石堆砌的形狀,知道它也曾耗費過巧匠的一番心血;可是已經沒有一滴水,那不平的池心,掃除要費些手腳的,積了很厚的塵土。去年秋天落下來的黃葉,也都堆在那裡,它們必是由一季的風的吹動,終於都落到這低下的所在。和了積雪,在春日裡起始溶化了,那些葉子轉成烏黑的顏色,腐爛著,發出難聞的氣味。

  池邊是一座小亭,亭子的欄杆原是排了卐字不到頭的花樣,可是有的斷了,有的缺殘了。正襯合著在它左邊蒙塵的小竹林。從那裡建築到這座小亭有一條碎石鋪成的徑路,仿佛比沒有路的地上更不平整;通到大門的那一條因為時常有人走像是好些,可是中間的那座藤蘿架的橫木倒下來,也沒有修理,就放在一旁。包了樹幹的稻草,被風吹散了,就是那麼零亂地掛著。

  一條灰黃色的狗懶惰地睡在門後,把鼻子藏在腹下;但是它的耳朵仍然豎在那裡,時不時地張開眼睛,什麼也沒有看見,就又閉上了。

  一群覓食的麻雀在院中落了下來,細碎地鳴叫,朝地上啄著。這次它張開眼睛就不再閉上,緩緩地把鼻子從腹下縮出來,輕輕地站起,把腳爪縮得很妥當,悄悄地移著腳步。它筆直地望著。然後猛然躥跳過去;可是那群麻雀還沒有等到它撲上來,就驚恐地嘈雜地叫著飛開了。

  它失望地立在那裡,兩隻耳朵垂著,懶散地踱回去。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輕細的女人的聲音在呼喚它,它就停住了,仰起頭極力地晃著身軀,搖動著尾巴。

  「費利……費利……」

  一個纖瘦的女人的身形在二樓的平臺上顯出來,她俯著上半身,低低地叫喚。她的聲音並不大,因為她知道這時候別人還都睡在那裡。可是那只被叫著的狗,得意的跑著,跳著,在地上滾一回。(這是很不幸的,因為它這樣一做,它的毛就粘了不少泥土。)平臺上的人,搖著手,低低地叫著它,好象要它不要那樣做;可是它卻高興地吠叫起來:

  「汪——汪——汪汪汪汪……」

  它先還是一聲一聲的,隨著就連下去;她有點急了,不去理它,逕自又走進房裡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