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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群者(3)


  計算著時刻,他該走了,因為有一班從山海關開來的車,就要到了,他說著原委,再加上抱歉的話,就獨自離開了主人站起身來,卻在餐廳的門口為他攔住,說是不要送出來,還是去陪伴著客人吧。為了他的誠意,主人真也就在那裡和他告別,他一個人到客廳裡取了帽子,外衣,還有那支藏了利刃的手杖,就匆匆地走出了門。

  那是滿天星的秋夜,披上了外衣,不只隔去了那點涼爽,且給了他一點點適意的微溫。走出來他便大大地吐了一口氣,仰起頭來,昂胸向前走著。他知道那沒有多麼遠的路,就可以到了車站,而且那水門汀的邊路,正為他們這種得意的人準備好了,可以一行走著,一行有那硬鐵的鞋跟為自己擊著音節的。這樣子走著就可以更覺著高興,適人的微風撲在臉上,也正可以冷下去為步行而滲出來的汗水。

  街旁是明著更亮的燈光,可是行人,卻較之事變前少得多了。在輝耀的燈光下,看著伏在案上睡著了的商店夥計,會使人更覺著淒涼蕭條的。憑著「友邦」的善意,來繁榮這新興「滿洲國」,將建設新的樂土,是把「友邦」中剩餘的人和貨品都運了來。在這裡「友邦」的人民得了好報酬的職業,而「友邦」的貨品,是完全無稅在各地營銷。為了整理蕪雜的幣制,一切的「奉票」「江帖」「哈洋」都禁止通行了,而在滿洲國幣之外,卻有著日本金票。於是把「日」「滿」提攜的口號叫起來,可是暗地裡,吸著那些被壓迫的血,還要殘害著他們的性命。就是這樣,沒有人能說一句話,也沒有人敢說一句話了。

  他卻是受實惠中的一個人,他時常這樣想著,當著他這天晚上在行走的途中,他又是這樣想了。在以前,他還不只是靠了做私人日語教師才能糊口麼?而那區區的數目,也只是一人所用,那個日本的妻子隨了他到中國不到半年,便又忿忿地回到日本去了。但是他總算是能耐苦的一個人,就自己活著,過著單獨的生活。整個的社會展在他的眼前如同一具僵屍,沒有他一點機緣,不能給他一點發展的力量。一年過去了,兩年也過去了,他還總是那樣。有的時候他會沒有一點收入,呆坐在家中。像他那樣一點積蓄也沒有的人該怎麼樣呢,甚至於想做惡人也沒有那能力的。

  就是在這時候發生了「事變」,這「事變」給了一切人以無上的損失,可是他卻由於他的日本友人,一個皇家軍部人員的推薦,得以做了一個特務機關的囑託。為了事務上的方便,他棄了自己的姓名,他忠心於他的「天皇」,有多少人因為他的一句話就送掉了性命。他每月有著高的薪金,也有一些分外的收入,這時他從前的那個日本女人,也跑了來和他住在一起。他有了家,有了身分,他有了一切;可是當著自己問了自己:「我是滿意的麼?」對於那個回答,他自己也得躊躇著了。他像是失了些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在他個人的周圍,隔了一個圈子,只是他自己孤獨的活著。他的職務和他那日本腔的中國話使中國人懷了恐怖和生疏,而日本人那一面呢,也未嘗以為他是心腹人。那個妻雖然是滿意於現生活;可是又時常說到他只是靠了日本人的賜典,多少總還是沾了她的光。為了這個原因,貪婪的女人千方百計地多和他要錢,買著不必要的物品,當著她不被滿足,就會哭著喊著罵著。憑著他的性子他是不能容忍的,可是他只得忍著,連一口氣也不敢喘似地。

  轉過了一個街角,遠遠地就望見車站前的廣告場上已經滿了人和車輛。突然一個寒戰透了他整個的身子,立刻他加快了腳步。他想到車是已經到了,他又誤了。

  他費了很大的力量才從那入口的地方擠了進去,待跑到他每天站立的地方時,眼前的一列車,早已成為一個空的軀殼,那個機車也正卸了鉤退到後面來,準備著把這列車帶到站外去。

  「唉,晚了,早知道——」

  正是他自己喃喃地說著的時節,突然有一個人在他的背脊上拍了一下的。他回過頭去,看見是小田事務長,憤怒把這個人的臉弄成像曬在太陽下的土豆。立在那裡,默默地不說一句話;可是他的汗卻流著了。

  「這是你第二次遲了。」

  那個小田事務長是從牙齒縫中把這些字一個一個地擠了出來。

  「那是因為——」

  「過失是沒有解釋的!」

  和他面對著的人立刻就截斷了他的話,像餓狼一樣地吼著。

  「到底你們中國人是該做亡國奴!」

  這是著著實實的一鞭子抽在他的心上,他的心疼痛著,他不是因為被人說了自己的祖國,他已經沒有祖國,若是有的話,就可以說是日本;可是日本人,卻仍然是把他看成不長進的中國人,他只是一個架在中間的一個小物件,那裡也不能依附。這時候他才是真的感覺到悲哀了;但是也沒有人來聽他的申訴,也沒有人給他同情。

  那個人說完了話就雄糾糾地走了,馬靴上的鐵刺,一下一下地響著,好像也在說著些什麼諷刺的話。他獨自一個留在那裡,掏出手絹來,擦著頭上的汗,追悔著不該到森川的家中去,他追悔著不該在街上閒逸地步行著,他更追悔著不該……

  但那早已遲了,那將永遠地成為他難以彌補的悔恨。

  ①分得「之重量等於英鎊十二分之十一。」
  ②舊式的戲園,在將開演的時候,照例是要敲著鑼鼓,這就是「打通」,打過三通,才起始演戲。
  ③即是演戲人才出來的喝采。
  ④最後的一折戲。

  ⑤舊式戲臺,是方方的伸出來,在左右的座位,即是耳池。
  ⑥這是指了舊劇《彩樓配》中的王寶釵。
  ⑦第三通鑼鼓,加了鎖呐,在內行叫做「安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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