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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群者(1)


  主人告便之後,就出去迎接新來的客人。才在三五分鐘之前,主人森川,告訴了他今晚的客人是一個中國商人和他的家屬。這使他覺得驚訝了。自從事變以後,他以居留日本十五六年的好身分,得著日本友人的臂助,就任了瀋陽特務機關的囑託,平時是只以獵狗一般的鼻子來嗅著那些在他以為是異樣的中國人,以狼一樣的目光來釘著有點志氣的同胞,比日本人還忠心於自己的職務,永遠是冷峻,嚴厲,使人見而生畏的。他從來不和那些他以為比他下一等的中國人交接,完全為了使別人想不出他也是中國人,可是卻有著過於日本人的機智。在親切一點的宴會之中,他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中國人,於是主人的告知,不得不使他奇異了。他突然想到莫不是主人故意的調弄,漸漸養得驕縱的性子,是可以站起身來就走的;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他不會這樣愚蠢,主人森川不只是一個日本人,而且是一位大企業家。他知道為了企業家的意念,皇軍才不顧一切在滿州揚起了太陽旗。所以他只是微笑著,點點頭,仍然坐在沙發裡。

  他順手從旁邊的木桌上拿起來一本半為飾品,半供候見的客人翻讀著的《美術全集》,打開來放在腿上,以一隻手翻看書頁,一隻手撚了自己的鬍子尖梢。這樣做,他是在盼著它也能如日本軍人一樣地翹上去。在翻閱的時候他不只未曾想到這一幅畫是屬￿哪一派,或是那一幅畫是哪一個藝術家的傑作,就連清楚的輪廓也未在腦中留下。他只是要使自己有點事做才翻著,他知道這樣還可以減少一些用眼睛瞪著那群客人走進來的不安。他聽到客人走進前廳的聲音,他也知道那只小狗一定也是叫著,滾著,於是雜遝的腳步和細碎的語聲都漸漸地近了。

  他知道客人已經走進了客廳的門,他仍然沒有抬起頭來,一直到主人森川為他介紹著:

  「這是李先生,一位體面商業家——這是山村先生,特務機關的囑託。」

  在這時候,他不得不站起來,他們互道著久仰的話,他也望著新來的一群客人。被介紹的是一個將近六十歲的人,長著將要成為白色的鬍子,有偉岸身軀;此外就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還有兩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夫婦,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主人以生硬,吃力的發音,用中國語再為他介紹著其餘的人,於是他知道那一位是李太太,和他的兒子兒媳們。

  年老的李先生從衣袋中取出名片來遞給他,在接待之後,點著頭,也把自己的取了出來送過去。那是在上首排了一行奉天特務機關囑託的一行小字之外,印了山村本義四個較大一些的字。他看見那個人懷了一點驚疑,朝他望望,他的臉微微地有一點紅起來。

  順了主人的請求,他們都坐下去。

  「李先生在瀋陽住了很久吧?」

  「都不止二十年了。山村先生說得真好的一口中國話啊!」

  「唔,唔。」

  為了別人的讚揚,他是該笑笑的,可是這讚揚只像刺一樣地刺著他的心,他不只感不到得意,就是那勉強的笑容,也顯出十分狼狽來了。

  「您說的是道地吉林省城話——」

  「唔,我在那裡住過的,——」

  他想著為什麼那個人一定要這樣追問著他呢?好像他心中的隱秘都為人看穿了,他有一點憤怒,在心中自己想著,這憤怒不也是太無理由了麼?他又好像看見主人森川也在笑著他的窘迫了,他原是知道他一切的秘密,再看看其餘的人,也像是對他諷笑著,雖然是冬日裡,汗也涔涔地滲出來了。

  「為什麼不發作呢,難說來到這裡是為別人諷刺的目標麼?」他心中又是這樣叫著了;可是對那一個人呢?森川那面,他是絕不敢喘一口大氣,就是那位李先生,不也是為森川許為他最好的中國友人麼?若是有了什麼難堪的舉動,森川定然不會只是一個旁觀者吧?

  他按捺著,忍下火一樣的忿怒,掏出手絹來擦拭著前額和臉部。

  「山村先生的學問也很好呢,寫出來的文章,連日本人都及不上。」

  森川這樣地說著。他又想到說這樣的話有什麼意義呢?再若是想下去一層,不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他並不是一個日本人,為了某種的方便,丟棄了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姓名,成為眾人所不齒的人物!

  可是那位李先生,卻像是沒有十分注意這句話的深意,只是附合著無關的諛揚。

  他後悔著不該到這裡來,為什麼事前不問清了主人所請的客人再來呢?即是來了之後,聽到主人告訴著之後,不也還是可以托故離開麼!這樣是使他陷於動也不是靜也不是的情況中,別人的眼睛,都像針一樣地戳著他,甚至於他過分地想到了,在以前也許和那位李先生會過面,他是知道他從前不是名為山村正義的……

  「我和貴國的特務機關總管梅田先生也見過的。」

  那位李先生任意地說著,可是在他的心中卻又起了變化,好像悟到和總管相識,自然知道我的來歷了。

  於是他是更感覺到不寧了,恰巧下女捧了茶和點心進來,他和其餘的客人都承了主人的情,在啜著茶,或是把那小的豆餅放到嘴裡去,為著別人把精神都為咀嚼所吸引去了的原因他才覺得輕鬆。

  「山村先生的事情也很忙吧?」

  「也就是那麼樣,我的辦事處在車站,每一次車來了的時候我都要照看。」

  「照看些什麼呢?」

  「不斷地有中國方面的密探派了來,」他滿意地又在撚著鬍子,「大大地影響著『滿洲國』的治安。」

  「貴國倒真是以十分的力量輔助『滿洲國』呢!」

  這句話,最刺著他的耳朵的是「貴國」那兩個字,他自己想著私有的隱秘,定然已經為他們看穿了,才故意用「貴國」這兩個字來加以譏諷。他的忿怒在胸中激蕩著,但又多多少少也有一點羞愧,他想就站起來和他們叫著:「不要故意來這一套吧,我就是一個棄了我的祖國的人,我要吃飯,有什麼法子呢!你們罵我麼,你們哪一個敢罵出了口?不用說別的,我總是自在的……」

  想到了自在這兩個字,他打了一個寒噤,他疑惑著,自己問了自己,「我是自在麼?」

  他想起來沒有落地的問話,就急急說:

  「總盼望『日』『滿』兩國人民,都一樣地享受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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