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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落(4)


  「你為了我什麼?」他突然間大聲地叫起來,「你為了我什麼,你要一個愛著你的人在心上永遠有著缺限,永遠有著不可彌補的悲哀麼?你知道你在我的心上有多麼重,沒有你,我將失去了生活的力量,我已經知道了!我什麼都知道了,為什麼來用好聽的話來騙著我呢?我可以答應你,為了對你的愛靜靜地離開你,用不著來緩和我的情感,為什麼你是這樣子了呢?……」

  最後他是哭著說出來了,他沖了出去,她想拉住他,可是沒有能夠,他一直就跑著走了。

  這淒慘的情景,使她一行哭著一行上著樓梯,推開住室的門,便伏到床上哭起來:尚在酣睡的梅為她吵醒了,莫明其妙地問著她:

  「慧玲,醒醒吧,是不是做了可怕的夢?」

  轉過身子來望見她,才知道她是才回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伏在床上哭著。

  「為什麼哭呢?絮回來了,你見著他麼?」

  「見……過……了,……」

  「有什麼事情麼?」

  「我對不起他,我應該聽你的話。」

  「現在也不晚啊!」

  「是麼,」她抹抹眼睛站了起來,趕著脫下去那積滿了縐褶的衣服,把從前平日的淺藍衣找了出來,(她還記得這是他所最喜歡的)先去洗過臉,梳理著頭髮,然後把衣服穿起來。

  「他能原諒我麼?」

  「我想是能的。」

  她於是高興地又走出去。

  從那裡跑了出來,他像是連自己都忘記了。該是向著右面去的,他卻跑到左面去了。他只知道是由於自己的腿挪動,他在路上像一片落葉似地飛著。他在心中想著:

  「到什麼地方去呢?」

  可是立時他自己就回答著:

  「什麼地方不是都可以去麼!」

  他繼續著他的行走,灑滿了街的太陽在刺著他的眼睛;可是他並沒有感覺到,他像是什麼也不能感覺到了。他一直沒有停下腳來,一個上午就是這樣過去了。他也沒有吃飯,仍然是走著,每個人以驚奇的眼光注視著他,他也不知道,夏日間時有的驟雨落下來了,打濕了他的衣服;可是他卻想起來他該回去了。為著對雨的癖好,他故意在雨中行走著。

  走到他所住的地方,他已經是疲憊得不能把腳從地上提起來,只是拖拉著,一步步地挨著。到了自己的房子,隨著被推開的門,他蹌踉地就要跌了下去;可是一個人卻扶持著他的身子,要他躺在床上。他望著,他覺得奇異了,想不到她早就來到這裡了。

  「你到這裡做什麼呢?難說你以為從你那裡我所得的苦痛還不夠多麼!」

  她卻不回答他,急急地為他脫去了濕的外衣,還為他蓋上了一張被單,就把嘴貼到他的臉上。

  「絮,我知道我錯了,我知道你需要我,你需要我守在你的身傍。——」

  「那,那只好求夢中的實現吧。」

  「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呢!我是總也不離開你了,就是忍受什麼樣的苦痛我也情願。」

  他沒有想到這樣的話是從她的嘴裡說出來,他仔細地看了她,那是記憶中的她了,她仍然回到樸質的衣著,過分的脂粉也都沒有了。

  「是真的麼?」

  他為她感動得聲音都在打著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小心地問著。

  「我要你帶我離開這裡,我厭了都市的生活,你帶我到鄉間去吧,到沒有人類存在的地方吧。我不願意看見任何人,我們以自己的方式活著,我們——」

  她也像是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把臉貼了他的臉,擁抱著他的身子。

  「我知道玲是不會棄了我的,你知道沒有你我就不敢想我如何能活下去。」

  「我也想到了,我才到你這裡來,我要你好好睡一睡,到晚上就到我那裡來,那時候什麼事情都會妥當了,聽我的話,絮,我走了。」

  她靈巧地親著他的嘴,便起身走了。走到門口轉過身來站住,帶了無限的愛嬌向他說:

  「為什麼不笑給我看呢,像從前一樣地,我們該快活了,笑吧,絮。」

  他知道從前在一些不歡之後,相互地是如何可以要求一個微笑,以忘卻了那點憂鬱;可是現在,情感上已經有著大的裂罅,雖然是為這新的允許給補起來,總是不能完整的了,這裡那裡有著不可彌補的缺痕,自自然然地在笑裡就含著一點勉強和一絲絲的苦笑了。她立刻就看出來,撅起嘴來,和他說:

  「我不要看這樣子的笑,好好笑給我看。」

  他怎麼樣才能像從前的樣子笑著呢?這樣的打擊在每一個青年人的身上都是不可忍受的吧。破碎的幻想是不容易再成為完整的了;可是在情勢下,他還只能再笑著,如從前一樣地聽從她的話。

  這仍然不是十分自然的,她也知道不能再要求著,她自己也露了微笑。

  「記住了,八點鐘,不要忘記啊!」

  他又點著頭。

  這次她是滿意地出去了,留他一個人在這間房子裡,他並沒有能聽她的話,就睡在床上,他知道他能起來了就在房裡往返地踱著。一兩日間為意想不到的外物所激動,他已經不能再有一刻的寧靜,他想不出自己是活在這世界上還是在夢裡。好像是超乎想像之上的事都為他一人身受了,他不知道他是該快活抑或是悲傷?他是走著,他雜亂地想著一切的事;但是他的思想不能集中,他煩惱地自己抓著頭髮。

  為著要走到什麼地方去他煩惱著了,他的工作使他不能立刻離開,而且即使能離開了,那裡有沒有人類的地方呢?他的工作是重要的,但是為了她,他願意拋棄了,他願意受人的指摘與揄揶,只要能有她隨了他,他也願意成為一個平庸而無用的人,只是活在她的懷抱中等待死亡之來臨。

  到了晚上,他走出來匆匆地叫了一輛洋車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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