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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絮(1)


  「為什麼他要離開我呢?為什麼他還不回來呢?」

  這樣的兩句話,幾乎是為她憤慨地叫出來了。但是她知道她未曾叫出來,和她睡在一室的梅並未為她驚著醒轉來,或是在床上翻著身。這是她心中的喊叫,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地聽到。可是她的心,卻一直是為憂煩深深地抓住。

  當她回到所住的地方來,立刻就脫去衣服,睡到床上;時候已經是不早了,她也即刻關了燈。她是感到十分的疲乏,很早就殷切地希望著一個休息,腦子是昏昏的,還有一點脹痛;在這時候她聽到了敲著三下的鐘聲。

  「已經是三點了啊!」

  她低低地自己說著,已有的困乏,卻不知到那裡去了。她的眼睛很自如,在大大地睜開著;才自沉下一些的心,又複為一切的事情攪亂了。她並不情願這樣,她還是要立刻能得著安睡,可是她清醒著,她咒駡著自己,翻著身子,數著數目,到末了只有抓了自己的頭髮,她仍然不能睡著。

  這樣子,那個長了肥白臉的人很快就在她的幻想中出現,那個臉,白得如石灰刷過的牆壁,繃得緊緊的像一張鼓皮,最初是使她怕著的;至少,也是使她厭煩著。而且那一對小小的眼睛,足以充分地顯出來他的卑下與貪欲,一見之下,就給人以猥瑣之感的。可是他卻有獨到的溫柔,在近些天來,更為她所覺到了。他懂得如何使女人高興,在先她會罵著他這種過分的諂媚,但是到了身受之後,卻覺得他是那麼體貼入微。他能使一個女人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不縐一縐眉頭,因為他能安排好一切的事,隨著他的女人也可以不費一點思索,順序地做著所要做的事。他的聰明與他幾年在黃金國努力之成就,該使他如大多數的留學生一樣,有著才能的余裕來使女人們高興。而且他那百折不撓的精神,有著蚯蚓掘地的毅力,來感動任何一個女人也是十分容易的事。她已經知道了如何由於他的關說,她的月薪才增加到一個較高的數目,如何再三再四地為她所拒絕也絲毫不顯出怨恨來,漸漸地在她的心中就有了:「難得的好性子的人啊」的評語了。像一條餓狗一樣,他也正在千方百計地想著攫取懸在空中的一節肉骨。

  那個人,幾年中與她以單純的心相戀著的,在這時節卻為了工作到遼遠的南方去了。

  對於工作,那個人有著無上的努力,他能忍苦,幾乎把自己也忘掉了地經營著。他從來不曾顧及一天一天壞下去的身體,他有過連著幾夜也不睡的事;雖然對她的愛戀仍是那麼篤誠,有時候對於他的工作也引起來她的忌妒。

  「你會為你的工作而忘卻我的!」

  用著埋怨的眼睛望著他。在他只能苦笑著,說她這只是無用的過慮。

  「你什麼時候才可以回來呢?」

  當著這一次他們分別的時候,她曾這樣含情地問著,他的回答卻是用他的嘴蓋上了她的嘴,低低地說著:

  「春天回來了,我也就回來了。」

  終於春天不是來了嗎?可是他呢,歸期還是為她所不知呢!在春天,景物中鑲滿了美麗的花,柔柔的春風,吹縐了每一個少女的心了。而當著這樣的一個春夜,她為不眠所擾,是更深切地想到了離開她遙遠的人了。

  她可以說,在這春天裡,她是需要他的擁抱。書間的辦公室,是使她感到體質上的疲困,而獨處的暇時,卻使她深味著精神上的乏力了。但是他沒有在這裡,她憂鬱著。在這夜裡,隨著一個懂得如何體貼一個女人的那個長了肥白臉的男人從一家舞場走回來,她是更清晰地想起那個人了。她自己覺著這對於他是不忠的,這種貿然的行動會引起將來不幸的事件;但是著惱的春天,像蟲子一樣地咬著她的心。在這春天裡,要她如何能忍得過去呢?

  她想著只有他立刻來到她的身邊是可以使她把心安下去的;可是他為什麼不回來呢?春天不是已經很濃地潑到一個人的心上了麼?

  在這時候她覺著睡眠是十分需要的了,她又翻了一個身;但是想努力去追尋睡眠卻成為一件困難的事了。

  綿綿地,絮絮地,窗外落著的雨在溫柔地撫摸著受盡冬日寒冷的簷瓦了。春日的雨如真情的眼淚,不只能濕了人的衣衫,還能蘇醒人的摯情。那些被遺忘的,埋在土壤之中的,漸漸地能有著新的滋長,將把綠的葉子伸出來,再托出來各色的花苞,用沉靜的語言來說著:「春天是來了」的話。

  從開著的窗口飄進來一絲兩絲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是那樣子清新而快意的,啟發了她更大的精神,她用手掌輕輕地撫著,從下額到了上額,整個的臉都有著涼沁之感了。她感著無上的興奮,生命的活力在她的周身跳躍著,她高興地叫了一聲;但是頓然間她又靜下去了,在她的心中想著:

  「為什麼我要這樣子呢?他不是遠遠的離開著我麼?我需要沉靜,我需要沉靜,像火一樣的情感對我已經不適宜了,我是已經有了相當的寄託,他是那麼一個好心人。」

  於是她跳起來,把腳伸在拖鞋裡,跑過去把窗門關了。可是這時候,同室的梅卻為她驚醒了。

  「那一個?」

  「是我,梅,你醒了麼?」

  「慧玲啊,怎麼還不睡呢?」

  「睡了一陣子,從窗口飄進雨來,起來關上窗子。」

  她又回到床上去,把身子伸到綿被裡,把散到面前的頭髮又用手掠到後面去。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總有兩點鐘,陪著從南京下來的哥哥去看電影——」雖然梅還沒有問到她是和那個人在一起,她也不經意地用謊話來解釋著,但是她立刻想到這還不能說到為什麼這樣晚才回來的原因,就又接著說:「過後哥哥找我到一家咖啡店去談談話,不知不覺就很晚了。」

  在以前,她是迥異於那些都市的女人們慣于把謊話像安靜的溪流一樣地從嘴裡流出來,可是到現在,就是和與她有著十三四年的友誼的梅的面前,也能自在地說著了。那第一次,她總還記得起來,就是因為應了那個長著肥白臉的人的約去看電影,到回來時,為梅問著,卻回答著是和梅也熟識的那個人同去。這全然是為了使梅還能尊敬自己才這樣做的,但是漸漸地,對於這一道成為十分熟習的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

  梅轉著身,打著疲倦的呵欠。

  「有三點多了。」

  「呵,……」

  梅輕輕地歎息著,作為給她的回答,隨即不說一句話,又沉默下去了。而不久的時候,她聽得見梅的平勻的呼吸,很快地,梅是又睡著了。

  夜是將盡了,像踏盡了人生的路,到了將殘的老年,自自然然就有無盡的疲困似的,在這時候,她也睡著了。

  好像才睡著了,耳邊就有人喊著她的聲音,張開眼睛,就看到是捧了一個花束的女僕。

  「朱小姐還不起身麼,都九點一刻了!」

  「啊,有這樣晚!」

  她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見梅的床是早已收拾得很整齊,人是不用說,已經去辦公了。

  「這是今天早晨送來的,還有一封信。」

  女僕指著手中的花束,隨著把一封信給了她。她高興接過來,可是看到那字跡,她的意念是很快的灰冷下去了。她吩咐著女僕。

  「把花放到案子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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