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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用的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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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告訴我當著真的接觸起來的時候,情況卻正是和所想的相反。他搖搖指揮刀,奮勇地攻上去,到已經把車站佔領之後,他才發現了從手掌流到手臂上的血。於是他才知道右手掌是為子彈洞穿了,同時也才覺得那不可忍的疼痛。但是他卻十分高興,因為他成了一件最滿意的工作。 當他說起來這件得意的往事,他就又振作起精神,揮動著手,像他還是在領導了一群工人在戰爭,他搖了手臂,有的時候還從座位上站起來。但是當他說完了,想起來那不過是追述一件過去的事,就又覺著十分無興致的了。 他又頹然地坐下去。 「其實,這些事不提起也好,已經到了連自己也必須隱藏的時候了。」 他又點起一支煙來抽著。 在他的精神上,我知道他是忍受痛苦的,在生活上,他沒有一點憂愁的必要。他的家很有錢,還能給他華貴的生活。他在說了許多關於自己的話之後,忽然想起問到我的情況來了。我就告訴他: 「我在教著書。」 「結婚了麼?」 「我還是一個人的。」 「那才好,」他像是有著什麼樣感觸似地如此說著,我想那些嫁到富貴人家的女人,總不會再有什麼不滿意的吧。 「女人總是麻煩的。」 我知道他的妻也是和他因愛戀才結合的,可是我不知道為了什麼,他忽然說起這樣的話來。 「你現在怎麼樣過著日子呢?」 「我就是住在家中呀。自己栽置些花草,再讀一點書,也就是很快地把日子磨過去了。」 「到這裡有多麼久?」 「兩個月也過了,正在過著的時候,覺得是漫長的,可是過去了,又覺著像飛一樣地快。」 忽然他站起來走過去,仔細地把一枝倒下去的花枝扶了起來,我卻驚訝著他居然有著這樣的細心。 這時,我更仔細地看著他,我看到他的臉上有著些縐紋了,頭上還有幾莖白髮。他的眼睛還在露著一點懷疑的光來,像是對於將來的一切,不是如從前那樣地深於置信了。 我計算著已經在這裡過了一點多鐘,便站起來和他說著告辭的話。 「為什麼不多坐一下呢?」 他立刻又走近我握了我的手。 「家中怕有友人來,下次再來吧。」 「你若是有事,我就不敢留你了,你知道我是很想找朋友來談談——」 「但是,覺得有多少話要說的,見了面又說不出來——」 「你知道,我的家裡,沒有一個人可以談的——」 「沒有事的時候,多到這裡來來也好的。」 也許他是到了真的需要一個友人的時候了吧?在從前,我還沒有覺出來他有著如此深厚的熱情,但是一個受了殘酷的待遇的人,就把一個人原有的個性也能改過了。 「一定的,我會來看你。」我走了,他仍然握了我的手送我出來,依戀地道別後,我們才分開手。這以後,在很短的期間我並沒有去看他,我自己呢,為了生活的原因,很快就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而我從另外的地方住了三年之後回來,只是三四個月以前的事。於是在半月以前,偶然地我遇見他了,這一次我又是幾乎不敢去認他,他又是變了。他的背部有點彎下去,他的臉成為黃而蒼白,他的眼睛無神地望了前面。我看到了是他,就告訴著友人稍等我一下,自己走過去。「喂,楊,你一個人來的麼?」 我知道他聽見我的聲音,很遲鈍地才把臉轉向我這面,這時我已經走到他的身前,伸出手去,預備和他握手了。 「想不到遇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站起來,握著我的手;可是他的手不像是從前那樣強壯有力,他說話的語音,也顯著十分微弱了。 「我回來有三四個月,還沒有得時候去看你。」 我向他笑著,他卻像是始終注視著我,那是逼人的眼光,我想著躲開。 「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告訴了他我的住址,他就請我和他坐談一下,可是我卻以有另外的友人在等我的話,委婉地回拒了,然後和他告辭著。 「我許在這兩天裡去看你的。」 「不,不,」他帶了一點嚴重性和我說,「還是我去看你好了。」 於是我就離開他了,我的腦子裡總是閃著他的影子,尤其是包了他那兩隻眼睛的黑暈,幾乎像是深深地塗在我的記憶之中,永遠也不能淡下去。我就又想起來他的眼睛雖是無神地,有時又像長矛一樣筆直地刺著我,我知道那是有點異樣的,那像是對於一切人都懷疑,終於是憤恨著。他或者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能冒出火焰來燒焦了他所看到的一切。 到後來我並沒有守著我的話去看他,因為自己的工作,和漸漸熱起來的天。在我也不曾想到他會到我所住的地方來的時候,他卻來了。 我想起來他是會抽煙的,便把煙送了過去,還為他點著了;他仍然是像從前那樣子狂吸著,發了嗤嗤的聲音。 他坐在那裡,瞪著我,像是諦聽著什麼,我都看到夾在手指中間的那支煙快炙著他的皮膚了,他也沒有丟開去。我忍不住了和他說: 「煙該丟了,不然就要燒著你的手。」 對我的話他並沒有加以置信,還是自己去看著,才丟到煙碟裡去。 「我是想來和你說一件事的——」 他突然地這樣說著了,露了異常的嚴重性,他縐起眉毛來,用手掌扶著自己的臉。 「很歡迎的呢,有什麼事情談談也好的。」 「你可以不可以告訴我,什麼地方沒有人類?」 給了我這樣一個莫明其妙的問題!我不但是不知道怎樣回答,而且還想不出他為什麼要問我這樣問題的用意。我的心中想著他或者是故意來和我說著笑話吧,可是他的樣子又是那樣的嚴肅,我只得反問著他了: 「為什麼你要問這句話?」 他像是想了想,低下頭去又抬起來說著: 「我想找一個那樣的地方去。」 「你有著和人類隔絕的意念了?」 他點點頭。 「為什麼呢?」 「我厭惡人類,我恨人類!」 他切齒地說著,他猛然地把握拳的手捶著近著他的一張方桌,為他倒的水立刻濺出來。可是他未曾注意到,他整個地是為忿怒緊緊地抓著。 「世界上怕沒有這樣的地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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