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你問她,我不曉得……嚇嚇嚇……」

  「活見鬼!這好象李盛才的聲音,莫非真個是他嗎?」阿貴聽到最後的一個人的聲音,便又重新立起身來,走向那板壁的裂縫看去:「不是他,是誰個!這個豬玀!」阿貴看見躺在左首的男人真是李盛才,不禁這樣更加厭惡地罵了兩句。同時,為他,李盛才,打扇的女人表現出來的那種妖媚的,騷動的,無恥的神情,加之她那兩個肥大的乳房搖動的樣兒,使得阿貴不願再看下去了。「這些東西真都是豬玀!」這樣地罵了一句之後,順便向靠著板壁的一張木椅上坐下,不知怎的,似乎再沒有要躺下的心情了。他決定這樣坐著,好聽他們的談話。

  「嚇嚇嚇……」

  「你們男人總喜歡吸鴉片煙,我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好處。」

  「老六,你曉得什麼!吸鴉片煙與女人睏覺,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兩種事情。今晚老李癮過足了之後,你就知道吸鴉片煙的好處了。哈!哈!」

  「你這個爛舌根的,總是要說這些討厭的話!討厭!」

  「這又有什麼討厭!你不喜歡這種事情嗎?」

  「呵,我已經吸得太多了。來,我的寶貝!給我親一個嘴……嚇嚇……你知道嗎,我的心肝?剛才阿金所說的話是很對的:吸鴉片煙與女人睏覺,是人生最快活的事情。」

  「對呀!」

  「你別要亂摸呵!總是動手動腳的……」

  「你這兩個奶子這樣大!哎喲!我的小乖乖!寶貝!……」

  「哎喲!痛!……」

  「好,我們現在說正經話罷!近來的事情還順利嗎,阿金?關於他們的機關到底設在什麼地方,你調查清楚了沒有?唉!近來很糟糕,又有什麼要罷工的消息……」

  「唉!這些豬頭三,他們現在也變聰明了。我很費許多力氣,可是終沒找著他們的機關設在什麼地方。依我想,管他媽的,暫且捉幾個人才講別的話。」

  「昨天又槍斃了兩個是不是?」

  「你們男人的心真狠!現在隨便殺人,無論誰個捉住了就殺,喂!我的天王爺!真是怕死人!今年該殺了許多人呵!」

  「哈哈!你們女人是不中用的東西!」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能夠這樣狠心……」

  「心不狠就沒有錢用呀!你曉得嗎?我的小乖乖!現在的世界還說什麼良心不良心,只要能夠弄到錢,只要有鴉片煙吸,只要有女人摟著,嚇嚇,還問他媽的別的事情!」

  「對呀!最要緊的是鴉片煙與女人!什麼良心!要講良心,那我們現在只好去討飯去,只好當豬頭三在廠裡一天做十幾個鐘頭工!你們女人,只是男人掙錢給你們用,你們曉得什麼!老李,你說可不是嗎?」

  「真的,她們女人只曉得用男人的錢,其他什麼事情都不曉得。我李盛才之所以有今日,也有鴉片煙吸,也有女人摟,唉!也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情。我何嘗不曉得人家罵我,說我是害人精,……管他媽的!讓他們罵好了!我還是快活我的!現在是這一種世道:誰個聰明些,誰個就站上峰。現在什麼總長,什麼大人物,口頭上都是冠冕堂皇,其實打開窗子說亮話,哪一個不是一肚子壞心思呢?我的小乖乖!我若是一個規矩人,那你也就用不著我的大龍洋了。……」

  阿貴聽至此地,覺著自己的頭髮都要豎起來的樣子,頭腦子也似乎在發脹。他完全陷入一個萬丈深的憤恨的,厭惡的,鄙棄的,各種情緒混合的海底。他立起身來在房內來往踱了幾趟,似乎要做一點什麼事情,但不能決定一點要怎樣做。他覺得他不能與這些獸性的人們並存於世界上,尤其是現在,當他,王阿貴,正在這一間房內想著一些光明的,正義的,向上的事情,而在隔壁的房間內居然躺著這一些人類的仇敵,社會的魔鬼,並且他們是很高傲地,平靜地言談著,似乎忽視了阿貴的存在,這對於阿貴簡直是不可言喻的羞辱。阿貴能忍將下去嗎?不,阿貴已經決定了,他不應當與這些人們並存,尤其是不應當並住在兩個房間內。這是怎樣大的羞辱呵!……

  在現在的前一刻,阿貴雖然是憤恨這些卑鄙的人們,然也只看見到他們的行動,對於他們心靈的深處,阿貴並沒有深透的覺察。現在他們在阿貴的面前,赤裸裸地把自己的鬼相完全暴露出來,一絲不掛地表現出自己的心靈的深處。唉!這些人們是何等地卑鄙!是何等地微小!同時又是何等地可惡!阿貴明白了:對於這些人們,在世界上只存在著金錢,鴉片煙和女人!只有那可詛咒的獸欲!如果照他們的想像,那世界上將有什麼東西是純潔的呢?喂!這簡直令人戰慄呵!

  不!阿貴覺著無論如何,他有消滅這些魔鬼的義務!他深深地覺著而且明白這個……

  「張應生這小子真有本事!他媽的!」

  阿貴忽然又聽見張應生這三個字,無意中打了一個寒戰。「怎麼?他們又想到張應生的頭上來了!」阿貴為張應生擔起心來了,他要聽一聽他們將要對張應生做些什麼。

  「我想,阿金,你應當好好地用點力,一定要設法將張應生捉到。這東西太渾蛋了!把他幹掉,那我們要少做許多事情。張金魁恨張應生算恨透了!他一見面就托我……呵,想起來了,他現在為什麼還不來呢?來了後我們好打幾圈麻雀,消消遣……」

  阿貴不禁暗暗地笑道:「這小子還在做夢呢!張金魁已經被我送到老家去了,他還等他來打麻雀呢。我的乖乖!恐怕你的麻雀打不成了呵。」

  「唉!他媽的,為著張應生的事情,我今天早晨受了一肚子氣。他媽的!」

  「你受了誰個氣呢?」

  「唉!真是料不到!今天早晨我遇著王阿貴了,你認識他嗎?他媽的!我好意請他吃點心,順便問一問他張應生住在什麼地方,並且我答應了他二十塊錢賞錢,他媽的,他卻打了我兩掌……」

  「真的嗎?」

  「不是真的還是假的嗎?我李盛才吃過誰個虧來?今天不料被這個小雜種打了,你說可恨不可恨!反正我碰見了他的時候,我要他的小命,使他知道老子不是好惹的。他媽的!」

  「對付這個小東西還不容易嗎?加上他一個罪名,就請他吃一顆外國洋棗。」

  阿貴不再聽將下去了,立起身來,即忙走至床前,伸手將裹在小褂子內的手槍取將出來。取出來了之後,將機關扭開,看一看還有三粒子彈,便將門開開,走至李盛才的門前;門原是未上栓的,阿貴不待扣門,已經進內了。這時床上躺著的男人見阿貴舉著手槍進來了,一時間莫明其妙發生什麼事情,便都很驚嚇地立起身來。女人鬼叫了一聲,從床上跌到地上。阿貴不待他們說話,便笑著向兩個男人說道:

  「我的乖乖!你要請王阿貴吃外國棗嗎?來,我先請你吃罷!」

  兩個男人忽地卜通跪下了,齊向阿貴哀求地說道:

  「請你饒我們的命罷!我們與你並沒有什麼冤仇……」

  「好,我來饒你們的狗命!」

  阿貴一槍將李盛才打死之後,別一個男人便爬到床底下,想逃得性命。阿貴不問三七二十一,彎起腰來,就向床底下放去,只聽「哎呀」一聲,床身翻倒在女人的身上。這時阿貴被一種勝利的愉快所籠罩住了,他覺著他做了一樁驚人的事業,因此,他看見目前的景象,只是呆立著微笑。他勝利了!……

  旅館的上下充滿了驚擾的聲音。但阿貴沒有覺察到這個。當幾個武裝巡捕進到房內的時候,他還似乎沒有覺察到,仍然立在那裡癡呆地看著他目前的景物而微笑。

  最後他覺察到了:他已經在巡捕們的包圍中,他要被捕了……這時他記起了他的手槍內還有一粒子彈,於是他將手槍對著自己的胸坎一舉,他便隨著槍聲倒了。

  但是在明亮的電光下,在巡捕們的環視中,他的面孔依舊充滿著勝利的微笑。……

  1927年11月至192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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