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阿貴說著說著將卷在小褂內的手槍拿出來了。這時桌的周圍坐著的有兩個女人,一個不相識的男人,他們見著阿貴舉起手槍來,都嚇得跪將下來了。張金魁的膽量總算是大的,雖然有點驚慌,但還能向阿貴低聲下氣地說道:

  「阿貴!這又何必呢?我與你並沒有什麼很深的仇恨……」

  「沒有什麼很深的仇恨?你這個狗娘養的,你該害死了多少人!沈玉芳和李全發與你有什麼很深的仇恨,你為什麼一定要害死他們呢?你這個狗東西,哪一個工友不恨你!今天我可要代他們同你算賬了!」

  啪的一聲,張金魁倒在地上了。這時兩個女人嚇得哭將起來。那個不相識的男人爬到桌底下,連動都不敢動一動。滿室中充滿了煙霧和彈藥的氣味……

  阿貴見目的已達,便開門就走。這時弄內的景象還是依然地平靜,大約居民還未來得及覺察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阿貴安然地走出弄口了。走出了弄口一二十步之後,忽然聽見警笛聲,忽然遙遙地聽見弄內喧嚷起來了……阿貴明白事情已經發作了,他應迅速地逃跑為是。這時弄口湧出了許多人眾,阿貴只聽得他們亂雜地叫道:

  「巡捕呵!巡捕呵!」

  「殺死了人呵!」

  「兇手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呀?啊?」

  「快追!快追!」

  ………………

  阿貴聽到了「快追!快追!……」的叫聲,便即刻覺得他們向自己的身後追來,不禁加緊了腳步,慌忙地轉了一個路角。因為跑得太用力了,將一個站街的中國巡捕撞倒了;這個巡捕始而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繼而他看見阿貴手持著手槍在前面跑,便即刻吹起警笛,可是他坐在地上,並不起身來追阿貴。阿貴不敢稍微回頭一下,似乎聽見後面追來了的樣子,越加拚命地跑得快起來。也許並沒有人來追他,也許他聽見了後面的馬車聲,電車聲,或者是人力車夫的喘氣聲……就疑惑是有很多的人來追他了。在跑的過程中,他曾與幾個行人相撞,被撞的行人當然要憤怒地罵他,但他卻不顧到這些,只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

  最後他跑到一所荒僻的空場,在這裡沒有電燈的閃耀,只有幾個很稀疏的來往的人影。空場上堆積了幾堆磚瓦木板,大約是預備在此地建築房屋的。阿貴找一個黑影比較濃厚的地方坐下,為著使人看不出他的形象。渾身跑得大汗淋漓,手槍的身上幾幾乎為汗水所濕透了。找不出別的東西拭汗,阿貴將小褂當做手巾。阿貴跑得太疲乏了,阿貴應當好好地休息一下。菩薩保佑!阿貴總算是逃脫了!阿貴總算是沒有被一般巡捕豬玀追上!……涼風一陣一陣地吹到疲乏的身上,更覺得異常地舒適。阿貴在慶倖與舒適的感覺裡,想好好地躺在木板上儘量地睡一覺。是的,現在是阿貴休息的時候了!阿貴的目的已經達到,阿貴已經不再對那一隻小黃螞蟻抱愧了!阿貴還有什麼可想的呢?阿貴應當休息了!……

  在兩天以前,他,王阿貴,還是一個柔順的孩子,還是一個被人欺侮的工人,不但別人沒有想得到他會有異常的驚人的行為,就是他自己,也沒曾夢到會有今日的事情。在一天之內他殺死了兩個人,而且這兩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比他高得多少倍,這難道說不是可驚的事情嗎?以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而居然做了殺人的兇手!這實是非同小可呵!……阿貴自己想來,也未免有點奇怪!從前不敢殺雞,現在居然殺了人,這其中的秘密,連阿貴自己也想不透。現在的阿貴不是兩日前的阿貴了。阿貴自己覺得兩日前的阿貴已經死去了,永遠地死去了。

  阿貴又是何等地滿意,何等地高傲!兩日前,張金魁在阿貴的面前是那般地威風凜凜,聲勢赫赫;是那般地把阿貴不放在眼裡,是那般地欺侮阿貴,而且打碎了阿貴賴以維持生活的飯碗。兩日前,據阿貴所知道的,張金魁是工人中的霸王,張金魁是得意的驕子……但是今天?今天張金魁卻死在阿貴的手裡!張金魁曾害死了沈玉芳和李全發,或者還害死了很多其他的人,但是阿貴今天卻能為這些人們複了仇!阿貴不但不象其他工人一樣,忍受張金魁的欺侮,而且打死了他的仇人。這是何等地足以自豪!……阿貴想到這裡,不禁很愉快地微笑了。

  阿貴還記得:那是上禮拜的事。張金魁在工廠的院內,辱駡一個年約四十幾歲的織布間的工人:

  「你是活豬玀!做事不當心!……機器弄壞了!……你做的生活很蹩腳!……請你滾蛋,娘個造皮!……」

  這個被辱駡的工人,低著頭,很柔順地不敢露出一點反抗的神情。他是那樣地可憐,那樣地卑怯!他結果是被開除了。後來阿貴也就毫沒聽出一點他預備報復張金魁的消息。

  想到當時的情況,阿貴現在似乎有點不明白了:一個人怎麼就同豬一般受人辱駡呢?這怎麼能忍受下來呢?難道說他沒有靈魂?難道說他生來就是賤骨頭?只有豬才能無辜地受人宰割,平白地受人辱駡!而人?人應當有點反抗的精神呵!沒有反抗精神的人,那不是人,那是豬呵!……

  「如果每一個被欺侮的人,都能象我王阿貴一樣,那世界將變成了一個什麼樣子呢?」阿貴忽然給了自己這麼樣一個問題。阿貴仰著面孔,看一看天上的繁星,很深沉地思索了一忽。思索的結果,他決定了:那時的世界將變成了一個很平等的世界,因為誰個也不敢欺侮誰了。現在的世界弄得這樣地不平等,這完全是因為被欺侮了的人不敢反抗的原故。如果都象我王阿貴一樣,那世界上的什麼張金魁,什麼劉福奎,什麼……一切做惡的人哪能存在呢?

  阿貴又給了自己第二個問題:「殺人到底是不是應當的事情呢?」阿貴覺得這個問題倒有點困難了。若說殺人是不應當的事情,那末阿貴今天一日之內殺了兩人,這是很大的罪過了。但阿貴究竟做錯了沒有?阿貴究竟犯罪了沒有?阿貴問一問良心,似乎並不承認自己是做錯了事。若說殺人是應當的事情,那末這樣殺將下去,似乎又有點不大妥當。你殺我,我殺你,這樣將成了一個什麼世界呢?而且人又不是畜生,如何能隨便地殺呢?……

  阿貴有點遲疑不決了。阿貴既然不能承認自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不敢直捷地決定:殺人是應當的事情。阿貴仰看著天上的繁星,那繁星如晶明的小火球一樣地閃灼著。阿貴似乎要在它們的微光裡尋出答案,但那天空裡只是茫茫地無著,連一點兒聲響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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