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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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說話的女人是這個老太婆的媳婦。這個女人真是一個再好沒有的女人,她真是好!吃苦,耐勞,又誠實,又勇敢,又明白事理……」 張應生說至此地,將芭蕉扇搖了幾搖,隨即貼在精赤的胸膊上,沉默著不再說下去了。兩眼筆直地向天花板望著,如象在深思著什麼。 「我問你,應生叔,這個老太婆的兒子到底因為什麼被捉去槍斃了呢?他的名字叫什麼?」阿貴這樣地問他,打斷了他的思維。 「那還能因為別的事情嗎?他是一個C書館的印刷工人,平素對於革命是很熱心的。一月前,C書館的工人因為要求加薪,鬧成了罷工的風潮。當局說他是主要人物,是一個反動分子……就這樣地捉去槍斃了!現在殺一個工人還算一回什麼事情?比較一個小雞都容易呵!唉!想起來,真是……」 停了一忽,張應生又繼續說道: 「他的名字叫周全福。為人是極好的,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九歲。他的老婆,我們叫她做周大嫂,是一個再好沒有的女人!自從周全福死後,這個老太婆,周全福的母親,就是由她賺錢養活。她有一架小洋機,每天替人家織襪子,還勉強可以過日子。老太婆只有一個兒子,而且是一個極孝順的兒子,這個好兒子死了,哪能不晝夜地哭呢?唉!我天天差不多都聽見她的可憐的哭聲。有時我去說幾句話安慰她,唉!又怎麼能安慰她的那一顆痛苦萬丈深的心呢?她的媳婦本來是很痛苦的,不過因為老太婆這種樣子,她也就不得不硬著心腸,做著很平靜的樣子。唉!她真是一個好女人!象她這樣好的女人,我真是少見過!」 「我想你可以娶她做老婆呵!」阿貴帶笑地說了這麼一句。張應生聽了阿貴的話,似乎有點難為情起來,便有點帶氣也似地說道: 「別要胡說八道!我現在哪有閒工夫幹這種事情。呵,睡覺罷,時候已經不早了,明天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張應生立起身來,走到門邊,用手很小心地將門關好之後,便又走到木桌子前,將抽屜打開,取出一支很小的手槍來。他湊近燈光,看一看手槍的各部分是否有了毛病。等到詳細地研究一番之後,便放在自己的枕邊,即刻也就很筆直地躺下。停了一忽,他向阿貴問道: 「我們將電燈閉起來睡好嗎?」 阿貴這時見了手槍之後,起了一種心思,並沒有用話回答他,只向他點一點頭,表示同意。張應生隨又立起身來將電燈閉下,等到閉下之後,便又很平靜地向地板躺下。臨睡覺時,將手槍放在枕邊,這是他的習慣,而且是應當的事情。誰個也不能斷定夜間不發生什麼事情:也許巡捕來捉他,也許有人要來暗算他……總而言之,他應當時時刻刻有正當的防備。而且這一支小小的手槍與他的生命有很深切的歷史。一方面,倘若不是因為有了這一支小小的手槍,那他的性命久已沒有了。一方面,這一支小手槍並不是用錢買來的,而是用性命換來的:這是今年三月間他從敵人——一個奉軍的軍官的手中奪取來的。在他的生命史中,無論他能否看得見他所想的偉大的理想之能否實現,但是這一支小手槍卻是他所得著的勝利品,卻是他的一個可寶貴的紀念物。因此,應生在勞苦的秘密的工作中,沒有別的什麼東西能夠安慰他,能夠安慰他的只有這一支與他相依為命的手槍。 奔波了全日,現在應當是張應生睡覺的時候了。但是一個體力和智力都很健全的工人,生活的格式對於他,只是革命,工作,思想,休息。這裡所說的休息並不是什麼安逸的例外的娛樂,而是一種必要的動作——睡覺。於是張應生不幾分鐘的光景,便呼呼地入夢了。 阿貴這時在平靜地躺著,但是沒有睡。他或許想如張應生一樣,呼呼地入了夢,可以拋棄一切煩人愁思。但是他無論如何睡不著。他一是因為在白天睡得太足了,二是因為張應生的那一支小手槍引動了他的思維,他知道這一支手槍的來歷,也知道張應生是如何地愛護它。 「如果我開口向他借,」阿貴這樣自問自地想道,「那他是不是答應我呢?……」接著阿貴便決定了:「恐怕他一定是不答應的。而況且他又不贊成我做這一件事情,……那他一定不答應我的。」阿貴想來想去,結果只有失望。但是在別一方面,阿貴是決定了要實現自己的願望,以為不把張金魁打死,那他簡直沒有做人的資格。這種決定在阿貴的心裡,已如泰山的穩定了,任有什麼力量也不能將它移動。但是有一個問題:用什麼方法將張金魁打死呢?誠如張應生所說,張金魁是一個又有力又狡獪的人,如公開地去同他廝打,那阿貴是一定要失敗的。因此,阿貴一定要尋到一個妥善的方法,否則斷不能成功的。阿貴起初想來想去,想不出適當的方法,等到他見著了張應生的手槍,便一時間樂將起來了,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可以致張金魁死命的東西。但是忽而想到這支手槍畢竟是張應生的,而且張應生視如自己的生命一般地寶貴它,決不會將它借給阿貴,阿貴便又失望了。 張應生已經是深深地睡著了,對於阿貴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音,並沒有一點兒覺到。冷靜的夜月光亮從窗口透將進來,皎潔地照到張應生的頭部,——一支小小的手槍很分明地在張應生的枕邊躺著。阿貴側著身子只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躺在張應生枕邊的小手槍,而一副腦筋全盤地用到幻想上去:如果他有了這一支手槍,他應當怎麼樣才能將張金魁打死…… 忽然間又聽著樓下老太婆的哭聲,阿貴的心為之冷戰了一下。他不禁將他的思維暫時挪到老太婆的身上了:老太婆的命運是這樣地悲慘,她的媳婦是這樣地賢明,做官的人是這樣地殘酷……現在的世界簡直是不成一個世界,該有多少悲慘的事情呵!這樣的世界簡直不如把它消滅掉還好些!…… 「但是我的爸爸和我的媽媽呢?」阿貴忽然將念頭一轉,想到自己的家內。「他倆在家也不知怎麼樣在想我呵!他倆也真是吃苦的命,唉!他倆簡直是活受罪!已經是這麼大的年紀了,還是辛辛苦苦的!……」阿貴想到此地,心中不禁有點難過起來,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長氣。 「倘若我被捉去槍斃了,」阿貴又繼續想道,「也不知他倆將要怎麼辦呵。周全福死了,還有他的賢良的老婆養活他的母親;如果我死了的時候,那我的父母將靠著誰養活呢?……」阿貴暗殺張金魁的決心,至此時不禁動搖了一下。他的爸爸和媽媽的一雙可憐的形象,縈回於他的腦際,並覺著他倆已經如同在自己的面前站著,表現著可憐的衰老的面容,射著哀求的眼光。阿貴有點茫然了:怎麼辦呢?照著自己的決定去做好呢,還是為著這兩位可憐的老人的原故,打消自己的念頭好呢?……阿貴躊躇了幾分鐘,最後還是將牙齒一緊,下了最後的決心:「我也問不了這許多!世界上的苦人多著呢,反正我也問不了這許多!阿貴!你照著原來的決定做去罷!」 「但是我用什麼東西去把張金魁打死呢?」阿貴現在所為難的就是在這一個問題的身上。這時在月光照著下的張應生的面容,似乎在那裡輕輕地微笑,阿貴忽然注意到這個,便暗暗懷疑起來:「難道他沒有睡著麼?難道他已猜透了我的心思,在那裡暗暗地笑我麼?」阿貴遂將頭輕輕地抬起來,仔細地向張應生的面孔審視一番,見著他仍然是睡熟的樣兒,這才放了心。枕邊的一支小手槍還是在靜靜地躺著,阿貴又將目光注到它的身上。忽然他的腦海裡起了一層波紋,發生了一種新的思想:「我可不可以將它偷到手裡呢?……用了之後我還是可以還他的。向他公開地借,那他一定是不肯的,不如我來實行偷的辦法。能不能將張金魁打死,那就全靠這一支手槍了。應生叔,請你原諒我罷!我是沒有別的法子想呵。」想到此地,阿貴便輕輕地離開了床,走到張應生的身邊。不知怎的,他這時的一顆心忽然枯裡枯通地跳起來了。他即時覺悟到是在做賊,而做賊是一件很不正當的行為。他彎了幾下腰,試幾試伸手去拿那一支手槍,但是總沒有勇氣把它拿到手裡。忽然張應生翻了一身,口中又咕嚕了一句什麼也似的,這可是把阿貴幾幾乎嚇倒了。他的一顆心越發跳得厲害,似乎已經做了一樁大的罪過,現在要受刑的樣子。始而他以為張應生已經覺察到了,後來見著張應生翻了身之後沒有動靜,才知道張應生還在夢中,這才略略放了一點心。他又試伸了幾下手,已經挨著了手槍的身子,但總是縮將回來,沒有把它拿到手裡的勇氣。 「喂,我連偷一支手槍都不敢偷,還能去把張金魁打死嗎?好無用的東西!」他這樣地將自己責駡了一番之後,便戰兢兢地伸手把手槍拿起來了。他不敢即時就拿起腳步走開張應生的身邊,默等了一二分鐘之後,決定張應生毫沒有一點兒覺察,才輕輕地走至門邊,用手很小心地將門開了,生怕弄出了一點兒聲音。從前他不知做賊是怎樣地做法,現在他卻很本能地得到了做賊的方法。他輕輕地移動腳步,慢慢地走下樓梯;走兩步之後,他總要停一下聽聽動靜,不敢一下子就走出後門。最後,他是很平安地走出後門了。 一輪明月高懸在天空,全城沐浴在銀白色的光海裡。居民都在夢裡,周遭是異常地寂靜。這時伴著阿貴的只有斜長的他自己的影子,一支冰冷的手槍。「怎麼辦呢?現在至遲不過是半夜罷,我將到什麼地方去呢!不過手槍總算是已經到手了。……」在月光底下,阿貴將手槍仔細地審視了一番,又用手舉了幾舉,練習射擊的架式。他不禁滿意地向著明月微笑了一笑。這時涼爽的晶瑩的明月,也似乎瞭解了阿貴的快樂與得意,便也就回答了阿貴一個圓滿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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