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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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張應生的家裡。 這是一間狹小的,牆壁污痕斑斑的亭子樓。擺設是很簡單的:一張帆布床,一張四方的木桌,兩張圓形的小木椅,及一些零碎的東西。這是一個秘密工作者的通常的格式,倘若是門內漢,一望即知道這種屋內住的是哪一種人。尤其是一個由工人出身的秘密的工作者,他的屋內的擺設將格外地簡單。 阿貴大約是因為行走太多,或是由於饑餓,弄得身體太疲弱了,走進了亭子樓之後,便一下躺倒在帆布床上,直挺地如死屍也似的。張應生無暇同阿貴說話,便打起汽油爐煮起飯來,不一刻飯便熟了,他即將抽屜內所貯藏著的兩碗菜,一碗是鹹菜,一碗是豆皮炒肉,拿出來擺在桌上。這樣,他便開始向躺在帆布床上的阿貴叫道: 「起來,我們吃飯呵。」 阿貴真是太疲倦了,這時雖然是肚子內覺著餓,但是不想起來吃飯。經張應生再三的催促,才很吃力地立起身來。 「阿貴,我告訴你,」兩人坐下之後,張應生忽然很鄭重地說道,「我這個地方是沒有人知道的,是很秘密的,你千萬別要告訴別個呵!現在是這樣的時代,我們做的是這樣的事情……」 「應生叔,請你放心,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決不會隨便亂說的。」 兩人開始吃飯,沉默下來了。差不多經過一兩分鐘的光景,張應生忽然將筷子放下,就同發覺了什麼也似的,自言自語地笑道: 「好哇!原來我忘記了先吃酒,難怪得我總覺著吃飯沒有什麼味道也似的。」說至此地,便向阿貴道:「阿貴,你能吃酒麼?不吃?唉!我有一個壞脾氣,就是每頓吃飯之前,總要吃一點酒,若不是這樣,那是吃不下去飯的。阿貴,你說怪不怪?這種脾氣實在是要不得的呵!我總想改,但是到現在還沒有改掉,討厭!……」 「應生叔,我餓過火了,現在反而吃不下去飯,你一個人吃罷,我很疲倦,想睡覺。」 阿貴未將一碗飯吃完,便把筷子放下,走向帆布床上躺下了。張應生也不去干涉他,自己一個人開始吃起酒來。阿貴不一刻的工夫,就沉沉地睡去,毫沒覺察到張應生什麼時候吃完飯,什麼時候出門去。張應生是一個忙人,他並不能象阿貴這樣地在家內睡覺。下午還有兩個會要開,還有兩個地方要去。他於是吃完飯將門關好,就匆忙地出門去了。 整個的下半天光陰,在阿貴的濃睡中消去。到了七點鐘的辰光,張應生已經將事辦完,回轉家裡,而阿貴還是在睡鄉中,沒有醒來。張應生靜悄悄地將一盞不大明亮的電燈扭著之後,便預備做飯吃,並不去驚動他。等到張應生將飯做好之後,阿貴還是沒有醒來,於是他不得不喊叫他了。 阿貴睜開惺忪的睡眼,向室內的情景一看,又見張應生笑著立在床前,頓時又似乎入了夢境,不知自身現在何處,等到張應生向他說了「你這一覺也睡得太長了呵!起來吃晚飯罷!」之後,才漸漸地明白一切的經過。 「起來,起來吃晚飯罷,」張應生又繼續催促地說道,「這裡有一盆水,你可以先洗洗臉。」 「我難道睡了大半天嗎?」阿貴很不相信也似地這樣問道。 「我不回來,」張應生笑起來了,「也不知你要睡到什麼時候呢。好了,別再發癡罷!快洗臉,洗了臉吃飯。」 在吃飯的時候,兩人並沒有多談什麼話,只是默默地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張應生所想的並不關於阿貴的事,而是今天他工作的經過:組織失業工人指導委員會,審察反抗工賊委員會的工作……阿貴這時也沒想到張應生身上,而只是打算「我到底做什麼事情呢?進別的工廠做工呢,還是依舊地去讓汽車撞死?……唉!我到底怎麼辦呢?……」 飯吃完了,及一切都收拾洗淨了之後,已經是九點鐘了,這時起了風,亭子樓內的空氣,已不如先前的燥熱。張應生決定阿貴今夜睡在帆布床上,而自己將一張竹席子鋪開在地板上睡。兩人沒有什麼事做,便都躺下,用扇啪啪地搧著。這時張應生決定問一問阿貴的事情了。阿貴便一五一十地告訴張應生自己被廠裡開除的經過。 「阿貴,你現在到底打算怎麼辦呢?」張應生等阿貴說完了之後,這樣地問他。 「怎麼辦?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今天白天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預備讓汽車撞死,我的家中可以得到五十塊錢撫恤費……」 「你這才是發癡呢!一個人死的要值得:或是被我們的敵人捉去槍斃,或是同敵人對壘而死,或是……總而言之一句話,我們死的要值得,怎麼能讓汽車白白地撞死呢?而況且你也不是沒有事情做,也不是什麼瞎子瘸子,你是還可以找到工作的。你被S紗廠開除了,難道說你就不能進入別的紗廠做工嗎?總而言之一句話,你是還可以找到事情做的。」 「應生叔,你曉得嗎?我現在簡直不想再做什麼工了。不知道因為什麼,我現在總覺得做工的人,連畜生牛馬都不如!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做了一輩子的工,只是吃一輩子的苦,得到了什麼好處!我想,與其活著做工,不如死了還好些,你說可不是嗎?人生終久是要死的……」 「阿貴,你這一種說法,簡直是太糊塗了!不錯,現在的工人的確連牛馬都不如,但是你要知道,這不是永久都是這樣的呵!你不是也聽見過許多革命的理論嗎?……你現在為什麼這樣糊塗呢?我們不應當灰心,我們應當幹將下去!就是因為我們的生活不好,所以我們才要革命,所以我現在才做這種危險的事情,阿貴,尋死只是沒有用處的人的出路呵,我們是不應當這樣做的!」 阿貴聽了張應生的話,沉默著不答,停了一忽,張應生又繼續說道: 「我的年紀比你大,所吃的苦大約也比你多罷。我從前也曾經因為吃苦不過,想投過幾次黃浦江,以為活著沒有意思,不如死了好些。後來漸漸覺悟到這種思想是不應該的,一個人應當走著生路,而不應當向著死路走去。一個人應當為著自己的生活,去反抗一切壓迫他的東西。阿貴,你明白這個道理嗎?你現在應當明白,你是一個受壓迫的人,你應當想怎麼樣消滅你的敵人,壓迫你的人,而不應當想怎麼樣消滅你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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