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最後的微笑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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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阿貴的忿火暴發了,便不疑懼地走上前去,一把將小姑娘從老頭子的懷里拉到自己的身邊,接著向老頭子開口罵道: 「你是什麼混賬的東西,敢這樣欺侮我的小妹妹!你這個狗娘養的……」 「阿哥!阿哥!你……你……」 阿貴被阿蓉的聲音喚醒了,睜眼一看,見著小妹妹在自己的前面站著,而老頭子,沈玉芳,李全發……一切都沒了痕跡。阿貴呆了半晌,才漸漸地覺悟到自己适才是在夢裡,一切的景象都是不真確的。但是這夢中所見的一切,印在他的腦際非常之深,沈玉芳所說的話,他也是一字一句地記得非常清楚。「在這個社會裡,窮人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貴回味這兩句話的意思,不禁有點戰慄起來了。這時阿蓉見著她的哥哥的這種情形,只是將兩個小小的眼珠轉動著,猜不透他遇著了什麼。阿貴一邊廂望著立在他面前的小妹妹,一邊廂又回憶著夢中的情形,最後他將她的小頭抱到自己的口邊,重重地吻幾下,深深地歎了幾口氣。 「在這個社會裡,窮人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貴越想越覺得這兩句話是不易的定理,他想道:「紗廠的女工有幾個是能保持著清白身子的?廠主,帳房先生,管工的,大班,……稍微有點姿色的女工都要忍受他們的侮辱,就是我親眼也看見了許多。就是張金魁這個渾帳王八蛋,他也就姦污了許多年輕的女工呵!唉!窮人的女子賣了力還不算,還要賣身子!……當娼妓的當然都是窮人家的女子,大半都是因為沒有飯吃,逼得沒有法子……唉!現在的世界!現在的社會!……」 阿貴想到此地,夢中的情形又在他的腦際盤旋了:五十幾歲的肥胖的老頭子與十四五歲的嬌弱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最後變成了他的小妹妹了……阿貴不禁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一顆心也就因之大大地跳動起來了。「那麼,阿蓉將來呢?」他這樣自問自地問了一句。阿蓉這時本來已離開他了,自己蹲在地上玩著小石頭子,忽然聽見阿貴說她的名字,便抬頭向阿貴望了一眼,但阿貴並不理她,還繼續地想道:「阿蓉是窮人家的女子,現在雖然還小,雖然還不能做事,但是將來呢?將來她長大了呢?到紗廠做工去?那她不也要將被人侮弄麼?……也許我的小妹妹將來也要當娼罷,這誰個能斷得定!……喂!我的小妹妹也要當娼,也要到青蓮閣去,也要……喂!無論如何,我不願意這個!……」 這時阿貴全身顫動起來了,一顆心就如同要碎了的樣子。他自己覺得就同快要瘋狂的樣子,接著他真個漸次地陷入瘋狂的狀態,就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在模糊的判斷力不清醒的狀態中,他決定了,「也罷,與其將來受人侮弄,不如現在把她弄死罷!反正早遲都是一死,不過要死得乾淨!……」這個決定真是發生得突然,為阿貴平素所夢想不到的決定。阿貴是很愛他的小妹妹的,平素差不多從沒曾打罵過她,但是現在他卻忽然決定要把她弄死,弄死這個無辜的,為他平素所鍾愛的小妹妹,小阿蓉…… 「但是怎麼樣把她弄死?」阿貴又繼續地想道:「用刀殺死?用繩勒死?還是……?呵,有了!前頭離此地不遠,有一個很深的水池,不如把她丟到水裡淹死。」阿貴於是很堅決地,毫不疑懼地,這樣地決定了。這時阿蓉正蹲在地上玩耍著小石頭子,卻不防到被她的哥哥一把將她抱將起來,接著她的哥哥就很迅速地走出門去,這卻不得不把她大大地驚駭了一下。阿蓉又看見阿貴臉上表情大與尋常不同,他的兩隻眼睛紅得如同要滴出血來的樣子,表現出一種怕人的殺氣。阿蓉見著這種情形,於是一顆小心靈便感覺到有什麼可怕的禍事了,便驚駭得哭將起來。她掙扎著要她的哥哥把她放下來,但是阿貴一言不發地將她緊緊地抱著,飛也似的向著池邊跑去。 「阿貴!阿貴!你將小妹妹抱到什麼地方去呀?她為什麼這樣拚命地哭啊?」 「媽呀!媽呀!快來!快快快來!……」 小阿蓉一見著她的媽提著一個竹籃子迎頭走來,便向她拚命地喊叫起來,這時阿貴見了他的母親,不知為什麼便即時驚怔了一下,這一驚怔卻把他的神志變清醒了。他於是連忙將阿蓉放下,覺悟到自己适才的心境是在瘋狂的狀態中,不禁臉上發起燒來,覺著有無限的羞愧。他承認他幾乎做了一件極殘忍的事,差一點害死了自己的小妹妹。…… 「阿貴!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不好好地在家裡看門?」 阿蓉撲到母親的懷裡,就同得到了救星也似的,而阿貴羞愧得沒有答覆他母親的話,只轉過臉來,低著頭,慢慢地向著那有街道的地方走去。雖然他的母親喊他,但他連頭也不回一下。 § 三 你應當想怎麼樣消滅你的敵人, 而不應當想怎麼樣消滅你自己。 已經是正午了。一輪火熱的太陽,這時正是最嚴厲地顯耀著它的光芒,減少了街上來往的行人。空氣是這般地熱燥,逼得令人只有拭汗的工夫;倘若沒有必要一定要在街上行走的話,那街上將見不著一個行人的蹤影。這一天是很熱的一天,溫度達到一百零五度。在這一天因受熱而死的很多——聽說有一個站崗的巡捕死在自己的崗位上,而有許多黃包車夫正在拖著車前走的當兒,忽然噗哧一聲俯倒在地上,就這樣吐了幾口血,斷了氣…… 這時在炎酷的陽光下,在有名的繁華的N馬路上,有一個穿著白粗布的小褂褲,一雙破鞋,而頭上沒有戴帽子的青年工人彳亍著,沒有目的地彳亍著。他茫茫然地來,又茫茫然地去,擁擠的行人沒有注意到他身上,而他的心目中卻也沒有這些行人的印象。這些行人自然有自己的事務,沒有工夫詢問這位青年工人,「你走來走去幹什麼呢?」就作算有人向他這樣地詢問,那他也將回答不出來為的是什麼。有時立在S公司玻璃窗外,看看玻璃窗內陳列的一些珍貴的,奇異的,華麗的貨物,這些貨物他叫不出名字來,也並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處,怎麼用法,他看看它們也只是很漠然地,毫不動一點羡慕的心情,或者他也有點意識到,這些大約都是有錢的人們用以開心的東西,對於窮人,對於象他這樣的穿著粗布的工人,是沒有什麼用處的,而且窮人也並沒有許多時間來擺佈這些玩意。玻璃窗內站立著一個美麗的西洋女人,櫻唇是那樣地紅,兩腮是那樣地柔嫩,兩眼是那樣地嫵媚,兩個乳峰是那樣地突起,簡直如活的美人兒一般。他想來想去,「這難道也是賣的麼?」但他總不能決定她的用處。最後他為她假設了一種用處:這大約是有錢的人買去做為白相的東西,也許她能陪著男人睡覺……想至此處,在他的被陽光所曬成的紅而黑的面孔上,顯出一點笑紋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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