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蔣光慈 > 野祭 | 上頁 下頁
十三


  「說不定,也許要兩個禮拜。」

  我到這時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生活是這樣地煩悶,時局是這樣地不好,而她又要回家去……唉!我沒有話可說了。我沒有再說挽留她的話,因為我看她的意思是很堅決的,就是挽留也是不發生效力的呵!愛人!……安慰!……甜蜜的幻想!……這時對於我所遺留的,只是無涯的悵惘,說不出的失望。

  「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下午還有課……」

  她立起身,我也隨著立起身來,但沒說一句話,似乎失落了一件什麼要用的東西,而又說不出什麼名字來。我送她下樓,送她走出門外,如往時一樣,但是往時當她臨行時,我一定要吻她一下,問她什麼時候再來,今天卻把這些忘卻了。當我回轉頭來經過客堂時,淑君含笑地問我道:

  「陳先生!密斯鄭的學堂還在上課嗎?」

  「大約還在上罷。」我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近來風聲很緊,有很多的人都跑到鄉下去了。」

  「是的,密斯鄭說,她也要回家去。」

  「她也怕嗎?哈哈!這又有什麼怕的呢?」

  「我不知道她怕不怕,也許是因為怕的緣故罷?」

  「陳先生!只有我們才不怕……」

  淑君說這句話時,顯現出一種矜持的神氣。她的面孔蕩漾著得意的波紋,不禁令我感覺得她比往日可愛些。

  § 九

  過了三天,我接到了玉弦一封簡單的信,信上說,她不得已因事回家,上車匆匆,未及辭行,殊深抱歉,請我原諒……呵!就是這樣簡單的幾句話!我真沒有料得到。這封信所給我的,也只是無涯的惆悵,與說不出的失望。

  玉弦走了的第二天,空前的大屠殺即開始了。……

  我是一個流浪的文人,平素從未曾做過實際的革命的運動。照理講,我沒有畏避的必要。我不過是說幾句閒話,做幾篇小說和詩歌,難道這也犯法嗎?但是中國沒有法律,大人先生們的意志就是法律,當你被捕或被槍斃時,你還不知道你犯的是哪一條法律,但是你已經是犯法了。做中國人真是困難得很,即如我們這樣的文人,本來在各國是受特別待遇的,但在中國,也許因為說一句閒話,就會招致死刑的。唉!無法的中國!殘酷的中國人!……但既然是這樣,那我就不得不小心一點,不得不防備一下。我是一個主張公道的文人,然而我不能存在無公道的中國。偶一念及我的殘酷的祖國來,我不禁為之痛哭。中國人真是愛和平的嗎?喂!殺人如割草一般,還說什麼仁慈,博愛,王道,和平!如果我不是中國人,如果我不同情於被壓迫的中國群眾,那我將……唉!我將永遠不踏中國的土地。

  我不得不隱避一下。我的住址知道的人很多,這對於我的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我不得不做搬家的打算。是的,我要搬家,我要搬到一個安全的,人所不知的地方。但是我將如何對淑君的家人,尤其是對淑君,怎樣說法呢?我住在她的家裡已經很久了,兩下的感情弄得很濃厚,就同在自己的家裡一樣,今一旦無緣無故地要搬家,這卻是從何說來?得罪了我嗎?我住著不舒服嗎?若不是因為這些,那麼為什麼要搬家?將我要搬家的原因說與他們聽,這又怎麼能夠呢?我想來想去,於是我就編就了一套謊語,不但騙淑君的家人,而且要騙淑君。呵!倘若淑君得知道了這個,那她不但要罵我為怯懦者,而且要罵我為騙子了。

  日裡我在S路租定了一間前樓,這個新住所,我以為是比較安全的地方;當晚我即向淑君的家人說,——淑君不在家,我要離開上海到西湖去,在西湖或要住半年之久,因此,不得不將我的書籍及一切東西寄存到友人的家裡。等到回上海時,倘若他們的這一間樓面到那時沒有人住,我還是仍舊搬來住的,因為我覺得我們房東和房客之間的感情很好,我並且以為除了他們這樣的房東而外,沒有再好的房東了。

  「到西湖去住家?為什麼要到西湖去住家?在上海住不好嗎?我們已經住得很熟了,不料你忽然要搬家……」

  淑君的嫂嫂聽了我要搬家的話,很驚異地,而且失望地向我這樣說,我的回答是:學校關門了,薪水領不到,現在上海又是百物昂貴,我一個人的生活非百元不可,現在不能維持下去了。所以不得不離開上海。西湖的生活程度比較低些,每月只要三四十元足矣,所以我要到西湖住半年,等到上海平靜了,學校開門的時候,我還是要回上海的。

  我這一篇話說得他們沒有留我的餘地。淑君的母親不做聲,表示著很不高興的樣子,淑君的父親聽了我的話之後,竭力稱讚我的打算是很對的。淑君這時還沒有回來,也許在那裡工作罷;如果她聽了我要離開她的話,那她將做什麼表示呢?我想她一定很不願意罷?……好,這時她不在家裡,對於我是很方便的事情——我不願意看見她臉上有挽留我的表情。她的家人無論那一個,要說挽留的話,我都易於拒絕,但是淑君有什麼挽留我的表示,那我就有點為難了。

  第二天清早我即把東西檢點好了。淑君平素起身是很宴的,不料今天她卻起來得很早。我本想于臨行時,避免與她見面,因為我想道,倘若我與她見面,兩下將有說不出的難過。但是今天她卻有意地起來早些,是因為要送我的行呢?還是因為有別的事情?我欲避免她,但她卻不欲避免我,唉!我的多情的淑君,我感激你,永遠地感激你!

  淑君的父親和哥哥很早地就到公司裡去上工去了。老太婆還沒有起來。當我臨行時,只有淑君和她的嫂嫂送我。她倆的臉上滿露著失望的神情。淑君似乎有多少話要向我說的樣子,但是終於緘默住了。只有當我臨走出大門的一刻兒,淑君依依不捨地向我問道:

  「陳先生!你現在就走了嗎?」

  「……」

  我只點一點頭,說不出什麼話來。

  「到西湖後還常來上海嗎?」

  「我至少一個月要來上海一次,來上海時一定要來看你們的。」

  「那可是不敢當了。不過到上海時,請到我們家裡來玩玩。」

  「一定的……」

  「陳先生!你該不至於忘記我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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